“谭嗣同在菜市口被斩首后,你爹才被袁大人放了出来。当时‘戊戌六君子’是因为蓄意谋反发动兵变而被斩首,是要株连九族的,尸体曝尸在菜市口刑场根本没人敢去收尸。你爹并没有从天津直接返回龙城,而是去见了荣禄大人,坦言他要为谭嗣同收尸,据说当时荣禄都惊呆了。本来荣大人见了你爹亲自来找他,还觉得很高兴,一听他说要给试图杀他的政敌谭嗣同收尸,那份惊愕是可想而知了。龙城巡抚呀,位高权重,那时候袁大人都在他的官位之下,居然能犯险做出如此冒失的举动,而且是在老佛爷大肆追捕屠杀维新党人的恐怖时刻,他敢跳出来同老佛爷身边的近臣荣禄去谈为谭嗣同收尸,你爹胆子大吧?”
杨焕雄说到这里笑笑:“杨家子弟的胆大怕是家传,令人刮目相看呢。”
“嗯,就如同杨家的家法一样,儿子都当牲口养,更令人刮目相看。”汉辰紧跟了一句话,七爷眯了眼睛凝视汉辰不说话,汉辰才发觉此时七叔咄咄逼人的眼神也同父亲一般的瘆人,于是知趣的缩缩脖往七叔身边贴靠。
看了汉辰服软,杨焕雄抚弄侄儿的头顶说:“你小子,一根牛筋撑到底了?”话语中满含责怪。
“荣禄没气得跳脚把我爹关起来?”
“没有,荣禄大人情深义重呀。”杨焕雄恢复那诙谐的腔调,沉重的历史仿佛被他说得轻松了许多:“荣大人就骂你爹说,‘令尊杨大人过世后,是不是杨家祠堂自此荒落了?’,这话意思多明白,觉得咱们老爷子他没人管教放肆了。可你爹就一句话‘朋友道义到哪里也不能废’,荣禄就点头默许了。那收尸也是掩人耳目的暗中进行,对外还要声称尸体是被维新派偷去了,实际是你爹找人收了。不然层层把守,谁能轻易偷了‘十恶不赦’的罪臣尸首去?据说你爹抱了谭大人的头颅痛哭,谁也拉不开,安葬了谭大人后,他就再也不许别人提及此事。”
“荣禄这么给我爹面子?”汉辰沉浸在悲恸中试图将感情拔脚出来。
“那是,不看看是谁亲自出马?”杨七爷眉宇流露出得意之色,用肩头碰了下汉辰:“据说咱们老爷子当年也是仪表堂堂的美男子,不说是掷果潘安,那双眼睛也是摄魂夺魄的。三十岁的龙城督抚,年轻俊朗,一身官服顶戴花翎,威风八面呢。于远骥提到过,早年荣禄大人带了咱们老爷子微服去喝花酒,从进巷子到落座,惹出多少艳闻来。酒没喝完,帐都没人给结了,留下的话更有趣,说是看了咱们老爷子‘秀色可餐’所以省了的银子就请咱们老爷子吃酒了。荣大人看的瞠目结舌,回去就说下次再也不能带老爷子去那种地方了,那时候好像是老爷子还小,刚去天津的时候。呵呵~~”
“这倒好,才真是‘只许州官放火’呢。现在盯子弟如盯贼一样,他自己年少也曾风流过。”杨焕雄感叹说:“那时候老太爷是不管这些事的,老太爷就是位眠花宿柳的高手,先些年整理老太爷生前的书籍的时候,书箱里还有唐寅的《春宫》呢。”
“七叔!”汉辰嗔怪说,羞臊得满面通红的。杨焕雄乐得逗趣他:“怎么羞得跟个大姑娘一样,都是孩子爹了。”
“别跟我提那事!”汉辰沉肃了脸,钻回了被子:“你就在外面混闹吧。‘人中美玉’,看被爹抓到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有你‘得意’的一天。”
“长本事了,反来教训七叔了?”杨焕雄堆起一脸坏笑,搓搓冰凉的手,夸张的做出要教训汉辰的架势,惊得汉辰迅猛的蹿坐到床的另一角,摇了手忙笑了告饶说“七叔别闹了”。小七哪里肯听,同昔日一般同汉辰在床上厮闹起来。汉辰推搡挣扎又不敢用力还手,被七叔钳住了两个腕子抓在一处,刚要掀翻他,汉辰慌得叫了声‘七叔’。小七忽然停住,手指指了汉辰又轻轻摇摇,示意他再叫会招惹了人过来。汉辰刚一迟疑,却就被七叔一把掀翻,压在身下。“七叔,别闹!”,汉辰低声急恼的喝了声,杨焕雄还如逗弄四年前那个小侄儿一般,一把扯了汉辰单薄的睡裤笑骂:“臭小子,讨打!”。
汉辰忽然不挣扎了,杨焕雄也呆愣在那里,汉辰腰臀间几处纵横交错的伤口青紫脓肿。小七松了手,汉辰趴在床上死尸般一动不动。
“老爷子那天不是没有打成你吗?娴如她不是~~”杨焕雄惊愕的问,看了条条狰狞的伤口夹杂在旧日未褪的伤痕间,鼻头发酸。杨焕雄哪里知道娴如撞墙虽然暂时止住了大哥杨焕豪当众责打汉辰,却没能拦阻气急败坏的大哥捉了汉辰在书房一顿责罚。
汉辰扯过被子钻了进去,平静的说:“七叔睡吧。他哪里会轻易放过任何教训我的机会呀?”
本来叔侄二人好不容易寻回的少年时同床共枕的旧日温情,却被这血淋淋的伤痕驱散了。
“有药膏吗?七叔给你抹上鞋,伤口不大好呢。”
汉辰摇摇头:“我的身子,都成了木头了。抽下几鞭子掉下些木屑,什么感觉也不会有了。风吹日晒些时日,伤口的原色就会淡去,不妨事,惯了。”
这话绝不是矫情赌气,而是说的那么自然,杨焕雄情不自禁的拍拍被子里的汉辰,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侄儿汉辰,或是如何安慰自己。
“谭大人当年在家也挨打的。”杨焕雄调转话题,但如何也会不到同汉辰在床上打闹前那份轻松:“谭大人当年被继母折磨,受尽了苦。作为父亲,谭巡抚也难辞虐子之责吧,只不过那时候没人问津罢了。谭大人逢上小时候一场瘟疫,兄弟姐妹死了很多,十分凄惨。他从瘟疫中死里逃生,表字就改为了‘复生’,死里重生之意吧。后来谭嗣同大人成为光绪皇帝面前的红人,多少亲戚反回来巴结。‘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戊戌变法失败,谭嗣同大人并没选择逃走,临被捕前的一刻,他做了件令人震惊的事。他铺开信笺,模仿他父亲谭巡抚的笔迹,伪造了七封父亲写给他的家书。信中满是叱责他的口气,严厉决绝的反对他参与维新变法,满纸都是对他这个逆子的训斥。你明白是为什么吗?”
汉辰惊愕的凝视七叔的眼睛,难道谭嗣同在为他父亲谭巡抚开脱?谁都知道叛乱的罪是要满门抄斩的,可谭大人是为什么这么做,他父亲继母如此虐待他,亲人对他也不好,拖了他们陪葬岂不是痛快?
“亏了有谭大人的七封信。慈禧老佛爷本来要严办谭嗣同的父亲及其家眷的,结果看了信就感叹说,‘不是谭老巡抚不教子,这谭嗣同实在是顽石不可教!’也就原谅了谭巡抚。刚才提到‘以德报怨’,怕这才是个鲜活的例子。龙官儿你仔细想想,谭壮飞大人算是伟人,面对个人荣辱和家族责任的时候,他是如何的选择。生死关头,性命悬于一线,他还想到了父子亲情,尽管是那么淡漠,但是危难时刻是难忘的呀。易地而处,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汉辰想对七叔说,如果我是谭嗣同,我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去赴死,选择为了我的道义而不惜献出生命。但一想到那书信,汉辰都犹豫,会吗?我会如何做呢?
鸡鸣声响起,叔侄二人聊了一夜没阖眼,汉辰同七叔忙整理衣服床褥,在四儿的安排下洗漱完毕。不时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院里的仆人们也开始起身劳作了。
“七叔,汉辰去给父亲请安,你躲在房里别出来,等汉辰回来。”汉辰嘱咐说,七叔拍拍他的肩:“小子,别忘记七叔给你讲了一晚的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