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早晨醒来的时候,梦里的场景还没有完全从脑海中褪去。
我还躺在阁楼的床垫上,身边早已不见秦森的踪影,只有被褥温热,耳边浪潮轻轻翻涌的声音仍在继续,睁眼就可以看到玻璃天窗外蔚蓝的天际。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没有急着起身,我仰躺着盯住天空,脑内还能浮现出昨晚陶叶娜那张和秦森神似的脸。
从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他们两人的眉眼长得那么相像。一开始我以为陶叶娜追着秦森不放是因为崇拜和仰慕,现在想想,倒更有可能是因为她一早就知道了自己和秦森的关系。
但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告诉秦森真相?
沉思许久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我只好暂时不再去猜其中的原因,爬起身离开阁楼,回到二楼的主卧。在床头找到我的手机,我捏着它小心逛过二楼的所有房间,确认了秦森不在二楼,才拨通王复琛的号码。
“王复琛。”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我压低声音叫他的名字。
电话那头的王复琛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魏琳。”接着他又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贯的笑意,“怎么,你改变主意,打算跟秦森离婚了?”
“不是。”仔细留意着走廊里的动静,我倚在主卧的门板边摇摇头,“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将陶叶娜的名字和她从前工作的公司名报给他,我低声嘱咐,“她的家庭,还有她的出生证明。要是没有出生证明,就查查她是不是被她父母买来的,或者是被收养的。”
王复琛没有即刻答应,也一点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好奇:“你突然查这个干什么?”
“跟秦森有关。”我捏了捏身后的门把,思忖半秒,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他,“你记不记得前些年他一直在找他妹妹的下落?”
“这个陶叶娜就是秦林?”他的口吻微不可查地一变。
关于秦森妹妹的事,当年也只有我、胡太峰局长和王复琛知道。胡太峰局长是受秦森之托帮忙追查她的下落,而王复琛则是无意中打听到这件事的。秦森通常能够坦率承认自己的弱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因此这也是他从来和王复琛处不来的原因之一。
王复琛却不一样。他一直把秦森看做最重要的朋友,所以哪怕是要适当地侵犯对方的*,王复琛也不会放弃摸清秦森的底细,在他有需要的时候为他提供帮助。这一点上,我信任王复琛。至少他对被他视作朋友的人一向真诚。
“我还不确定,所以要请你帮我查。”透过门缝望了眼空无一人的走廊,我恍惚间又想起四年前的夜晚,所幸大脑运转迟缓的几秒钟之内,嘴唇和声带尚未丧失运作的能力,“另外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秦森,我怕如果是我搞错了,他会失望。”
等说完这句话,我才愣了愣。这似乎是我下意识拈来的借口,听上去就好像我还会关心秦森,还会在意他的感受。
另一头的王复琛考虑了数秒,最终答应下来:“好,我帮你查。”
我们不再多聊,很快结束了通话。
把手机搁回床头,我从衣橱里找了套睡衣换上,而后下楼,不出意料在书房找到了秦森。他弯腰站在养殖箱前面像是在观察些什么,一身灰蓝色的衬衫已经将袖管捋到了手肘处,两手都戴着绿色的橡胶手套。这副形象不比昨天他系着围裙满身奶油的模样滑稽,我便只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就朝他走过去。
大概一早就捕捉到了我的脚步声,秦森却在这时才站直了身子,侧过身来看向我。
“魏琳三百三十六号昨晚已经顺利产下5只健康的小鼠。”他立在原地,一面等我走过去,一面语调平静地告知我这个好消息,视线随着我的靠近缓慢挪动,神色泰然,“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星期魏琳三百三十八号和三百三十九号会搬进新家。秦森九百四十三号、九百四十四号和魏琳三百三十七号留在这里。”
“你还没有去碰它们吧。”我在他身边停下脚步,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弯腰,透过塑料养殖箱找到了鼠窝里五个粉嫩的小肉团,“不小心沾上气味的话,魏琳三百三十六号可能会把它们吞掉。”
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目睹过母鼠吃幼崽的情况。当初还是秦森提醒我母鼠在受到惊吓时会吞食幼鼠,我才得知这种情况。不只是母鼠,还有不少动物也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人类也一样。只有这一点是我亲自验证过的。
“当然。别忘了当初是谁为你普及了这门知识。”秦森回应得轻描淡写,大约是注意到我在观察那些木屑,便紧接着补充:“垫料前天已经换过了,不用担心。”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拿手指点了点养殖箱微凉的外壁。五只小家伙肉粉色的身体在阳光下仿佛有些半透明,毫无章法地挤作一团,漂亮而脆弱。新生命总是这样。即便没有外界的直接威胁,他们的父母也很可能会伤害他们。
“我们很快也会再有个孩子。”秦森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我这才想起上回在医院问起魏琳三百三十六号的时候,我也问过他我什么时候才会再有个孩子。
转头去看他,我正巧对上他的视线。秦森逆光而立,微垂着眼睑同我对视,原本就瘦削的脸更是被阴影描摹得棱角分明。他脸上不见一丝表情,却也显得郑重。
但是我已经不那么想要孩子了。如果秦林能回到秦森身边,要不要孩子就不再重要。
可惜此时此刻面对着他,我没法把这句话说出口。
最后我缓慢地点点头,冲他支起微笑。
早餐还是秦森准备的。黑椒香菇、烤肠、玉米、熏肉、土司片和皮蛋瘦肉粥。我没什么胃口,强迫自己把盘子里的每种食物都吃了一点,然后又接下了秦森递过来的那碗粥。
“你有陶叶娜的联系方式吗?”拿勺子搅动碗里的粥,我希望趁此消化一会儿胃里的食物,“我想跟她见一面,好当面道个歉。”
秦森抬着胳膊给自己盛粥的动作没有分毫停顿,脸上也面不改色,好像并未因为我这个要求而诧异或者疑心,只平平淡淡回了我一句:“待会儿我试试联系她。”
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敷衍,我也不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低下头有一勺没一勺地喝粥。幸运的是当我喝到第八勺,客厅那边就响起了门铃声。我起身想要丢下这碗粥去开门,却没料到秦森动作比我更快,霍地起了身扔下一句“我去开门”便转身离开了餐厅,大步流星地朝玄关走去。
这样的反应让我不免好奇。
于是我搁下碗勺慢腾腾地走向客厅,恰好看见秦森侧身站在门前,正让搬家公司的工人将一个裹了深绿色防尘套的大家伙搬进屋。我的脚步刹在了客厅正中央。
虽说被防尘套罩着,但看到它的一瞬间我就认出来,那是我的钢琴。
当年迁居到v市来,由于时间紧迫,我并没有带多少行李。为了防止媒体追踪,甚至没有联系搬家公司运些旧家具来这边。愣愣杵在原地,我看着工人们把钢琴搬到客厅一侧靠墙的地方,直到秦森付给他们工钱再把他们送走,都尚未回过神来。
反倒是秦森从玄关折回来,径自走到钢琴边,掀开了灰扑扑的防尘套。
积尘飞扬,他只抬手挥开眼前的粉尘,不忙抖动防尘套,只把它随手扔到一旁,转过身来正经地瞧着我,就这么站在钢琴边介绍:“你原先那台钢琴。”
“你让人把它从x市搬来了?”我没有急着朝它走近,而是张张嘴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这架钢琴是我父亲在我八岁时送我的生日礼物。它陪伴了我小半辈子的时间,我爱它就像爱我的事业。可如今远远看着它,我竟然隐隐感到恐惧。好像那回看到阔别多年的简岚,即便我们情同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我的第一反应也是逃走。
我害怕。
不仅仅是害怕过去,也害怕重新开始。
然而秦森没有留给我退路。他像是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仅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遥遥同我对视,等待我向他迈开脚步。我记起他昨晚不断在我耳边重复的那句话。他说“我们试试”。他说“没什么不可能。我们试试”。恐惧和慌乱拖住了我的步伐。我的双脚顿时灌了铅似的沉重。
他已经在那里等我,我却没有勇气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