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左手逐渐清晰的痛感而惊醒的时候,我闻到了医院里84消毒液的气味。病房内一片漆黑,窗帘紧拉,缝隙中看不到外头有光亮。秦森抱着我半躺在病床上,一条胳膊揽着我的腰,另一条胳膊则圈在我右臂外侧,右手正捏着我的右手搓揉。
原来是因为这个姿势,才会梦到以前的事。
我尝试着挪动左手,结果加剧了小指附近传来的疼痛感。切口似乎被接上了什么东西,就在最痛位置的上方,微凉,没有血肉应有的温度,也没有知觉。
“接上了。”察觉到我已经醒来,秦森捏紧我的右手,嗓音略显沙哑,“痛?”
他口吻平静,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情绪不稳。我不答,只继续试着翘起小拇指。v市这样的边境地区,走私和帮派犯罪并不鲜见,被砍手剁脚的伤者同样屡见不鲜,医院在断指再植方面的技术因而比较成熟,要把我的手指接回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几点了?”
“凌晨三点。”他还捏着我的手,沙哑的声线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在黑暗中闭上眼,我被疼痛折磨得疲乏,只能挪了挪脑袋,在他胸口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决定小睡一会儿来恢复精力。
“等天亮了我们就回去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你还要吃药。”
“要留院观察。”没有同意,他缓缓用下颚蹭了蹭我的头顶,“我会叫人把药送过来。”
“嗯。”我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字的回应。
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我右手的指甲良久,他自言自语似的出声:“该剪了。”
困意已经将疼痛从我脑海中挤出去,我意识模糊,依稀记得从前还弹钢琴的时候,我总会及时修剪指甲。自从这几年断了弹琴的习惯,我便不再频繁修磨它们。倒是平时秦森精神状态糟糕时,我常常替他剪指甲,以防他伤到自己。
来不及深思他这句话隐含的意味,我陷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是因为听到了关门声。
“我说你们两口子也真够折腾人的。”王复琛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他似乎走到了病床边,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哗哗作响,“魏琳还没醒?”噪音停下来,“喏。”
我没有睁开眼睛,装作仍在熟睡。
“醒了,不想看见你而已。”秦森则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松开我的手替我拉了拉被角,语气平淡而生疏,“谢谢。药放下,你滚。”
“这么绝情?”大约是早已习惯秦森这样的态度,王复琛非但没有感到尴尬,反而语带笑意地拖来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说真的,我是来跟你讨论案子的。”他身上带着股雨水的潮气,在他坐下的瞬间冲破室内的空气扑面而来,“这几天都下雨,但是自从江军正被带进局子,就再没有发现过尸体。这对他很不利。”
“我知道。”答得事不关己,秦森重新抓起我的右手,把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了我的指尖。我感觉到那东西夹住了我拇指的指甲,微微张开眼,正好看到它“咔哒”一声咬掉了那截多余的白色指甲。
指甲钳。他居然有闲情逸致给我剪指甲。
王复琛注意到我睁开了眼。他没有同我打招呼,仅仅是深深地敲了我一眼,眼神难得有些叫人捉摸不透。我不禁想象了一下我现在模样:头上缠着绷带,手也被纱布裹住,狰狞的缝线穿插在血肉中,颜色也被鲜血浸得通红。真是一副可怜的受害者形象。
“你说会是巧合还是什么?我总觉得这案子很诡异。按理说,能干出这种事的肯定是精神病患者。”他抬高视线看向秦森,稍稍拧眉,终于不再像往常那样摆出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但是他的某些行为又好像非常清醒,不论是那种反侦察能力,还是一有大的动静就销声匿迹……比如说两年前警方在秋水镇展开地毯式搜索的时候,他突然就收手,几乎消失了整整两年。”
“作案时间也毫无周期性可言。”秦森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他放过我的拇指,又捏住我的食指,把手里的指甲钳贴过来,卡进指甲和指尖的缝隙里,“不过鉴于这些比较出色的反侦察能力,凶手曾经‘三进宫’的可能性很大。不排除那两年他收手是因为入狱——当然是别的罪名引起的。”
见他要使力剪下那截指甲,我条件反射地朝后缩了缩手。秦森剪指甲有自己的习惯,他喜欢先剪中间的部分,再严格对称地剪掉两旁的,让指甲变成一个奇怪的六边形。他太注重图形的对称性,但我指肉和指甲的接合并不是那么规则,因此以前他帮我剪指甲的时候,总会剪痛我的手指。
发觉我想躲开,他用了点力捉紧我的手,飞快地剪下了那一截。这次他卡的位置比较浅,没有弄伤我。
“0.6吨的小货车,正当的工作,正常的家庭,‘三进宫’的历史,还有精神病史……”目不斜视地作出总结,王复琛叹了一口气捏捏眉心,“还是没法缩小范围。在v市这种边境城市,符合这种条件的人太多了……”
“暗娼。”这时候秦森已经利索地将我的食指指甲剪成了六边形,挪一挪手转而捏住我的中指,再一次用指甲钳卡住我的指甲,同时翕张嘴唇吐出了这两个字。
王复琛眯起眼,“什么?”
“受害者都是暗娼。”解释的语气轻描淡写,秦森轻巧地剪好了我中指的指甲,又把魔掌伸向我的无名指,“最后一个死者周婉玲有个室友,李红娟。她接受警方询问的时候我正好在场。掩饰得不错,但还是暴露了她的工作。”他剪得很快,并且不论我怎么缩手都要把它再抓回来,执着到叫人无奈,“我没有当场揭穿她,事后才私下找过她。用了点不是那么合法的小手段,让她说了实话。”
指甲钳发出的“咔嚓”声几乎盖过了他那句“不是那么合法的小手段”。
“我怎么一点也不吃惊呢?”作为一个法律人,王复琛努了努嘴,耸耸肩一笑,“难道是因为你从来都不那么在乎破案手段的合法性?”
秦森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声色平静如常,自顾自地继续道:“重新调查过所有受害者的身份背景之后,我发现他们确实没有任何联系。除了都是暗娼这一点。”
抑制不住脸上玩味的笑意,王复琛抬手打断他,“可以问问你是怎么调查的吗?”
“病例。”鼻腔里发出一声似有若无地轻哼,秦森驾轻就熟地剪去我无名指两角多余的指甲,“每个受害者在生前都会定期频繁地去做妇科健康检查,有的甚至会开健康证明。”食指捏到我的小拇指时,他的动作顿了顿。我看不到他的脸,但好像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扫向了我的左手,而后又收回目光,捏紧我右手完整的小拇指替我修剪指甲,语调不疾不徐,从容如初:“偶尔也有□□撕裂伤和□□撕裂伤,以及经期性/行/为导致的细菌感染。”
半是惊异半是惋惜地长叹,王复琛表现得夸张而虚伪。
这一次秦森给了他一个明确的冷哼,以示对他的做作表演嗤之以鼻。
“原本我打算从这里突破,借用肖警官的侧写在暗娼圈里找消息。但就像你刚刚说的,在v市这种边境城市,精神病的数量太庞大,以至于爱好嫖/娼的性/变/态也随处可见。”
“所以还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王复琛摸了摸下巴。
冷淡地回了他一个音节,秦森紧接着又补充:“直到我看到俞美玉。”
王复琛的神情总算有了细微的变化。
“你不会想说江军正就是真凶吧?”他夸张地张大眼。
“俞美玉的证词给了我灵感。”秦森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放下指甲钳挨个揉了揉我的指尖,兀自刻板地背诵起来:“‘因为我丈夫随时可能旧病发作,所以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和他待在一起……在发现他对那些橡胶女模特做的事以后,我把它们全部扔进了湖边的垃圾箱。我怕别人发现,就一早跑过去看看情况,想确保垃圾已经被收走了……结果看到那两个姑娘在把那些橡胶模特扯出来……’”
脑海中浮现出俞美玉的脸。我记起她在公安局的一举一动,依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那段时间我莫名对她产生的厌恶感。
而王复琛没有像我一样走神,他听完秦森的复述便沉默两秒,最后开口问道:“你觉得凶手会返回抛尸的地点察看?”
“不,那是警方的想法。”秦森随口回答,我甚至能够想象他脸上寡淡的神情,“他们调出了所有新闻报道的照片和录像,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出现在抛尸现场两次以上的嫌疑人。”
王复琛抬手托住下颚,挑了挑眉梢,“那你的意思是?”
“俞美玉坚持说她和江军正住在一起,如果江军正真的杀了人,她不可能不知道。”停止揉搓我的指尖,秦森宽厚的掌心覆上我的手背,五指扣进指缝,“我认为这个说法很靠谱。恰好警方给出的罪犯侧写也提到,凶手有正常的家庭。”他伸出另一只手稍微揭开被子,抓着我的右手塞进被窝里,“因此我作出了一个假设——凶手的妻子知道或者怀疑自己的丈夫就是‘v市雨夜屠夫’。出于一种不安的心理,每当听说发现了新的尸体,她都会到现场看看。”
我突然就想忤逆他。于是我手腕用力,想要挣开他的手,把右手抽出被子。换来的却是他更大的力道。他不由分说地将我的手按回被子底下,压在我小腹上,让我动弹不得。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撤开揽在我腰间的胳膊,捞过枕头边的平板电脑递给王复琛,表现的若无其事,就好像我刚才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小动作:“根据这个假设,我重新调看了互联网上所有在抛尸现场拍摄的照片、录像和新闻。最后发现了这位女士。”
狐疑地扫了我们一眼,王复琛才接过平板电脑,翻看屏幕上的照片。
“她在七个现场都出现过。”片刻之后,他若有所思地咕哝。
“她的丈夫很可能在每个现场都出现过。”进一步引导他,秦森稍微恢复了往日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慢语气,冷淡得有些无情,不给人反驳的余地:“要不要向警方求助是你的问题。我只帮到这里,接下来你自己想办法确认她和她丈夫的身份。最好再把她丈夫的照片拿去给那些暗娼看看,如果他专挑暗娼下手,一定经常光顾她们。”
王复琛无可奈何地摊摊手,悄悄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满。
“我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暗娼。”
“公园。晚上九点以后,随便挑张长椅坐下,二十分钟内会有女人坐到你旁边,报价‘一百’或者‘两百’。”语速略略加快,秦森不甚在意地给他指明了方向,还不忘轻飘飘地补充一句,“要是你穿成现在这样过去,她们可能会叫价一千。”
愉快地笑起来,王复琛似乎十分乐于听到他这样的羞辱,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我蠕动干燥的嘴唇,赶在他开口之前凉凉道:“你好像对这种事了解得挺多。”
两个男人都噤了声。
现在,他们谁也没办法再继续装作没注意到我已经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豆豆、莫负时光、言午、云朵飞过的地雷!嗷嗷有几个小天使已经投过好多颗了,好感动!(*/w\*)抱住你们转圈圈!
今天晚上要开会到十点,可能还会有一次更新,不过应该会很晚了,小天使们别等太晚,早点休息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