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警官打算送我回去。
考虑到回家的途中可能还会遇到记者,我向他简单道谢,就随他上了车。车里开着暖气,后座两侧的车窗微敞,让车内的温度和空气都处在了一种合适的状态。我一面系安全带,一面听他不疾不徐地开口:“我在x市受过胡局长的多次照顾,也听说过秦先生的一些事迹。”
“真巧。”我随口一应。
的确十分凑巧。胡太峰局长从前和秦森交往甚密,在工作方面算得上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但据我所知,自从我们迁居到v市,除了以前比较看重的学生,秦森几乎不再联系任何友人或是工作伙伴。其中就包括胡局长。
“听说秦先生的家族有精神分裂病史。”没有介意我敷衍性的回答,肖警官避开人潮将车拐上了更宽敞的马路,嗓音清冷如常,“魏小姐是一开始就知道吗?”
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我翘起嘴角笑笑:“我们结婚之前他告诉过我。”
得到我的回答,他再开口时依旧面不改色,修长的十指不轻不重地搭在方向盘上,平静地目视前方的模样就好像他注意力一直集中于前路:“精神分裂症发病率最高的年龄段是16到35岁。秦先生刚好是在34岁开始不清醒。”还是上班高峰期,前方有些堵车,他手肘一动,换档降下了车速,“在知情的情况下决定和他结婚,之后又毫无怨言地照顾了他三年……不得不说您确实很令人尊敬。”
可惜我没法从他脸上看出真正的尊敬。因此我礼貌地一笑,没有接他的话。
不同于秦森那种带刺般拒人于千里的态度,肖明虽然鲜少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但并不吝于与人交流。更令人钦佩的是,他似乎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哪怕是再平静不过的提问,也会叫多数人不敢生出撒谎或者顾左右而言他的念头。这对他的职业生涯不无好处。
当然,前提是他懂得分寸,不会自寻死路。
等待片刻却见我陷入沉默,肖警官瞥了眼后视镜,而后再次主动道:“那天你们离开之后,我和曾警官按照秦先生的说法,找到了新的证据。毛一瑞最后全部如实招供。”他说,“让我们比较惊讶的是,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悔意。哪怕是对于他父亲替他顶罪这件事,他也完全没有感激的意思。”
车流堵在桥中间,他换了空档,拉下手刹,“‘反正他要死了,想替我死也正常’。这是毛一瑞的原话。他觉得理所当然,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看来他很了解他父亲的想法。”我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视线瞟向挡风玻璃外的车潮,开始思考等我回到家,秦森会不会因为我出门太久而发火。他今早起床后一反常态地没有说一句话,板着脸吃下了早餐,心情显然不大好。
我正出神,身旁肖警官的声音便轻飘飘地钻进了耳朵里,“我以为你会觉得他冷漠无情。”
“是吗?”我没有挪开停留在挡风玻璃外的视线,大约只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亲眼看到吧。”
厚重的阴云推挤着朝阳,始终没让阳光从层层裹覆中挣脱出来。只有灰蒙蒙的天光将脱离阴云的天空残块抹成青白色,算作还了人们黎明后的光明。我刚想着可能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便见雨丝猛然把挡风玻璃割出一道亮晶晶的小口。
车内响起“咔哒”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微动静,我转头才发现肖警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打开他那一侧的车窗,缓慢地吐出一口烟圈,再将夹着香烟的左手随意搭到窗外。
“毛文窦由于抢劫致人死亡而入狱的时候,毛一瑞只有九岁。”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后来没过三年,毛一瑞过失杀死了邻居家一个两岁的孩子。毛家和董家因为这件事赔得倾家荡产,所以董梅才会带着毛一瑞搬到v市打工。没想到毛一瑞在十五岁的时候又因为抢劫致人重伤被送进了少管所。这就是他今年二十四岁还在读大学的原因。”
我重新看向前方的挡风玻璃,不出所料见它已经被雨丝割得面目全非,“从小就开始犯罪,也难怪心狠手辣。”
“他是典型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打开雨刷,肖警官收回左手,又把香烟送到嘴边。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变态人格的一种。特征是具有高度攻击性,严重缺乏羞惭感和责任感,情感冷漠而缺少变化。”唇齿间慢慢溢出烟雾,他隔着这层模糊将视线投向我的眼睛,“秦先生原先对变态人格做过相关的研究。魏小姐没有听说过么?”
我回他一个饱含歉意的微笑:“他很少跟我提工作上的事。”
因而撤去那冷得灼人的目光,他再次吸了口烟,才望着前方丝毫不见挪动的车龙开口:“我听说毛一瑞在幼年时期有过一次严重的脑部创伤。”似乎是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会儿,他偏首,松开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捞来车内烟灰缸,“这让我联想到一件事。两年前我在美国交流学习的时候,听过一个关于变态人格脑起源的讲座。那位专家提到过,最先提出眶额皮层的功能障碍可能导致变态人格这一假设的,就是秦先生。他是生理心理学领域难得一见的天才。”
把烟灰弹干净以后便将烟灰缸搁回原处,他又微启薄唇夹住烟嘴,“不过很可惜,这个假设至今没有得到科学的验证。我后来向那位专家打听,才知道原来四年前美国国立精神卫生研究所、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和某个私人基金会已经决定共同资助秦先生和他的团队启动这项研究项目。但是秦先生因为某些原因并没有加入这个团队,因此才导致这项研究进度缓慢,至今没有结果能够证明他的假设。”
直到将口中的烟雾吐尽,他才目不斜视地问我:“当年秦先生和您一起去美国,是因为这个项目么?”
“我们只是去度假。”我说。
车流终于开始缓速涌动,肖警官也给车换了档,“据我所知,在回国之前秦先生就已经开展了研究工作,最后是因为资金问题而不得不中断。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们当初去美国是为了这个项目,那为什么后来秦先生会选择丢下他的团队,放弃这项研究。”
“您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禁不住猜测他的想法,我笑了笑,“我不知道他和他以前在美国的团队有没有接受过资助。但是去美国那次,他的确是带我去度假。至于度假之余他在做什么,我并不清楚。”顺手将脸侧的头发捋到耳后,“毕竟我只是一个钢琴老师,没什么文化。他们那些专业性太强的东西,我从来不会去问。”
“没关系。”没想到他对此并不意外,调整方向盘把车拐到了通往我们住处的小路,语气平淡如初,“我会自己找出答案。”
我付诸一笑。
等到他把我送到距离别墅约摸五十米的空地,我便向他道谢,打算下车。
“魏小姐。”他却突然叫住我,“您曾经受到过脑部创伤吗?”
转过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我微笑着回答:“没有。”
他同我对视三秒,然后跟我道别,不再追问。
回到家之后,我站在玄关换鞋时,隐隐能听到客厅传来的声响。拎着菜来到客厅,才发现原来是电视节目的声音。
秦森直挺挺地站在客厅正中央,手里握着遥控器,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他身上套着的是我昨天替他从阳台收回来的睡袍,在外头晾晒了一个下午,至今都还沾着阳光的气味。我见他光着脚,便回身来到玄关,帮他拎一双棉拖过来。
“路上碰到肖警官。”弯腰把拖鞋搁到他脚边,我顺道解释,“他开车送我回来,堵车,所以晚了点。”
“闻出来了。”他象征性地朝我偏了偏脸,却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只有语气里少带不屑,“老烟枪,抽的牌子也少见。”
我不得不拍拍他的脚踝,“把鞋穿上吧。”
他抬脚,直接踩在了拖鞋上,仍然没有要分出一点注意力来好好穿鞋的迹象。
但鉴于他这几天状态都不错,我不再管他,起身走向厨房,将买回来的菜放进冰箱。在洗菜池边把卷心菜的叶子一片片剥下来洗干净,我还能听见客厅那儿传来的电视节目里的讲话声。
“受害人李老太如今失去了老伴,只身一人住在b区的旧屋里……”女主播的嗓音有些耳熟,字正腔圆,不带任何南方的口音。我还在回忆她是谁,就听到另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啜泣起来:“如果只是钱被抢,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两口子没有儿女的照顾,也能自己靠自己活这么多年……可现在老伴没了,以后的日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过……就因为一个‘敲头魔鬼’……造孽啊……”
是那位被抢走了首饰的李飞英老太太。
我洗菜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才接着继续。原先我也疑惑过,为什么李飞英老太太要撒谎。在丢掉两万块这件事上撒谎的确情有可原,但她坚持说她看到过敲头魔鬼的脸,却让我不能理解。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没有子女的赡养,丈夫又还躺在手术室接受抢救,她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让自己暴露在媒体面前,以便争取到更多人的同情,甚至得到一定的捐助。
终归是为了将来的生活,无可厚非。
只是我没想到,晚餐过后再看新闻时,会听到毛文窦自杀的消息。
“‘敲头魔鬼’毛一瑞的父亲毛文窦于今早七点在家中割腕自杀。毛文窦生前曾试图替毛一瑞顶罪……”
趁着秦森还在洗澡,我关掉了电视,回到二楼的卧室,爬上床钻进了被窝。
这些天难得有机会好好休息,我通常都睡得比较早。秦森对此不甚在意,因为他往往要在书房待到半夜,才会回来卧室休息。这晚也和前些天一样,我夜里听到他回房的动静,接着又感觉到身边的床垫陷下去,应该是他揭开被子躺了下来。
他温暖的身体慢慢靠近,掌心覆上我的额头,在黑暗中拿食指反复摩挲我的额角。那里有一块术后伤疤,藏在发际线后头,很难发现。从三年前开始,他就总爱无意识地摸它。有时候他脑袋不清醒,指下力道太大,甚至会擦破我的头皮。就好像能用这种方式掩盖它的存在,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杀了你。”我睡得昏昏沉沉,隐约听见他在我耳边喃喃自语,“然后再跟你一起死。”
片刻过后,他的嘴唇贴上了我的前额,一翕一张,温热的鼻息随着呓语似的呢喃,伴我陷入梦乡。
“……我们都会不得好死,魏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