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天敦从1631年夏天调任福建以来,已经跟大明官员打了两年的交道,对于他们的行事习惯和思考方式都有了比较深的了解。虽然的确也有那种忠君爱国,不愿收受海汉好处的清官存在,但大多数官员都无法拒绝真金白银的诱惑,其态度只是看海汉出价高低和需要为此承担的风险而已。
海汉进入浙江之后,依然是沿用了在南方地区取得很好成效的一套操作方式,首先收买拉拢沿海区域的文武官员,只要沿海地区的大门一开,既得利益者们就会主动向内陆地区铺设关系拖更多的人下水,以谋求在海汉主导的贸易体系中获取更大的收益。所以海汉初到浙江,所接触的官场人物几乎全是在宁波府任职,目的就是要先将这块区域拿下,让其作为舟山与大陆之间的一块跳板。
在撒出去不少银子之后,宁波府的文武官员纷纷转换立场,放弃了最初对于海汉的抵触,转而开始享受海汉所带来的红利。脑子比较聪明的,如知府曲余同之流,更是早就找好了代理人,直接加入到海汉的贸易体系中参与运作,日后收益肯定更为可观。
宁波本地的官员要拉其他州府的官员入局,这正是海汉求之不得的事情。对于海汉来说,不怕大明官员贪财,就怕对方不提条件,只要肯开价,那就有得商量。至于花出去的钱,或迟或早都能通过贸易从当地百倍千倍地收回来,并不是其间的首要问题。何况这事还牵扯到目前最让指挥部担心的海上通航安全问题,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都得查个明白才行。
当下钱天敦便提笔写了回信给许少华,将自己这边的意思说了,并给出了会面地点和大致的时间。这个消息从舟山传递到观海卫,再传到临山卫,两处卫所的指挥使统一意见之后,如此又往复一遍,便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好在钱天敦考虑到了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速度低下,特地将会面时间定在了五日之后,因此倒是没有受到影响。
双方将会面地点定在了目前由海汉控制的金塘岛南部海岸,高桥南提前一天便带了一个连去到该地,对会面地点方圆五里内进行了清场搜索。此外海军也派出了四艘探险级和四艘探索级战船,在金塘岛与甬江口之间部署了一道海上警戒线,以防事情有变。
钱天敦选这个地方会面也是充分考虑了双方的立场,金塘岛虽然是海汉控制的岛屿,但并没有在岛上驻扎武装人员。其南岸距离大陆不到十里,距离驻扎了水师部队的甬江口不到二十里,大明官员过来会面不用太顾忌安全问题,心理上也不会有太大的负担。
临山卫指挥使魏山和观海卫指挥使黄涛同船到来,而送他们过来的便是充当中间人的水师把总许少华。上岸后便被迎入了海汉一方提前搭建好的大帐中。在这里他们终于见到了传闻中被称为“首长”的海汉人。
同为军人,魏山和黄涛对钱天敦的观感就非常好,肤色黝黑身材结实,身上散发出自信沉稳的气势,而这种气势只有长期身处高位,习惯了发号施令,掌控生杀大权的人才会具备。对方甚至允许他们携带随身武器进入谈判场地,这份胆识和气度就足以让他们心折。
许少华居中替双方介绍后,不免都要说说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然后钱天敦才邀请他们入座,命人上茶。
“前些天杭州府的朋友刚送来的茶叶,说是狮峰山下胡公庙前那老茶树上采下来的明前龙井,两位看看是不是真品。”钱天敦也不忙于谈正事,倒是先品起了茶。
魏山和黄涛虽是武职,但也并不是粗人,钱天敦不急着切入正题,他们也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当下也各自拿起茶杯品起茶来。这明前龙井虽好,但对他们来说也不算特别稀罕,想要还是买得到的。但海汉人一向以精明闻名,想必不会就用一杯龙井茶来打发自己,先看看有什么门道再说。
钱天敦放下茶杯,不提正事,反而继续说起了茶叶:“唐代茶圣陆羽所著的《茶经》中,就有关于杭州天竺、灵隐两处寺庙产茶的记载。北宋的时候已经成了贡茶,苏东坡还吟诗赞美龙井茶。本朝黄一正收录的名茶录,徐文长辑录的全国名茶,也都有西湖龙井。”
魏山和黄涛对视一眼,都不明白钱天敦为何要拿着这茶叶说事,难道这次来不是谈海汉的贸易航线受到威胁的事情吗?正事不提,他怎么还有闲心说这种不相干的话题。
钱天敦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二人的表情,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以前我们在南海琼州刚落脚的时候,根本就喝不到浙江的好茶,为什么?一是太远,二是太贵,但说起来其实都是因为距离太远、运输不便而造成的麻烦。我们想喝到正宗的龙井好茶,就得出高价,托关系从浙江带回来,想喝到当年产的新茶,起码得提前半年就开始设法通关系了。但现在我们到了浙江,才发现这东西并不是那么难买到,也没有我们认为的那么贵,过去我们买不到,但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钱天敦指着放回桌上的茶杯道:“我们尝过之后,就立刻向当地商人下了三千斤茶叶的订单。因为我们采购的量大,所以价格也只有南方市场的三分之一,等我们把茶叶贩运到南方,就至少会有两倍的毛利。如果我们把茶叶卖到安南、占城、暹罗,甚至是西方的番人,那么所能获取的利润还会翻番。”
魏山和黄涛听得迷迷糊糊,似乎听懂了一些弦外之音,但似乎又还是不明白钱天敦意欲何为。
钱天敦提问道:“两位既然愿意来这里与我面谈,那都是能看懂形势的聪明人,我想请问二位,为什么我们能从茶叶贸易中获取到丰厚的收益?”
黄涛沉吟道:“这自然是因为产地离市场太远的缘故。”
“没错。”钱天敦点点头道:“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海汉货以前为什么卖得很贵,还经常有价无市?就是因为我们的产地距离浙江太远,货物只能通过层层转运加价运到这里来售卖。但现在不一样了,很多东西我们都可以在浙江就地生产,就地出售,即便我们把售价降低一截,但因为供货量变大,所能获取的利益也会大大超过以前。先前我们召开招商会,就是为了给江浙地区的商人提供一个一起赚大钱的机会。”
“银子是赚不完的,大家一起合作还可以赚到更多的银子,而且我们相信每个人都能在我们的体系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发挥自己的作用。”钱天敦嘴角露出笑意道:“两位如果愿意与我们合作,其实我们也有更多的事情可以交给你们去做,当然了,这些事不会白做,都将有丰厚的回报。”
“钱将军能详细说说吗?”魏山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问道。
“很简单,协助我们控制本地的商路,包括陆上的和海上的,控制了商品进出江浙的通道,银子自然就源源不断地进到口袋里了。”钱天敦察觉到对方的急切,这才开始慢慢将话题转入到正事上。
对于如何拉拢收买大明官员,海汉在南方已经积累了数年的实际操作经验,并且从中总结归纳,形成了标准化的操作步骤。钱天敦虽然并不是负责商贸事务的官员,但只要提前看看相关的资料,照本宣科一样能有不错的效果。
首先就是要让这些官员意识到,他们所获取的钱财并不是什么不义之财,也不需要他们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情来换取这些收益,他们未来所能到手的银子,都是通过合理合法的手段得来,既不用背叛自己的国家,也不需觉得愧对皇上,更不会有丟官掉脑袋的风险。
要达成这样的效果,就得让他们先理解海汉商业模式的基本盈利方式,即通过掌控海上贸易渠道来获利。海汉商品本身的高价值只是获利的一部分,而产自大明,畅销海内外的各种商品同样会带来丰厚的收益,前提就是海上的贸易通道掌握在海汉手中。
财大气粗的海汉可以使用手中的流动资金,影响某一些商品的价格走势,比如钱天敦刚才所提到的龙井茶,就可以通过大量扫货的方式,来影响甚至是直接获取这种商品的定价权。而茶叶在这个时代的国际贸易中几乎可以当做硬通货使用,掌握定价权就等于掌握了市场。虽然江浙这边的富商也为数不少,但与已经形成集团化经营多年的海汉贸易体系相比,调动资金的能力还是相差极大的,在这种级别的操作层面上无法与海汉形成竞争。
在此过程中,大明商人会以代理商或买办的身份,为海汉销售或购入商品铺设渠道,而钱天敦希望大明军方去做的,则是一些不方面在明面上进行操作的事务。比如为海汉的代理商、承运者、合作伙伴提供保护,打击对海汉抱有敌对情绪的竞争者,为海汉提供必要的情报等等。
当然这些都还只是初级手段,合作到一定的程度之后,就势必会有进一步的军事合作内容。海汉会以提供武器、代为培训等等借口向当地驻军提供形式不一的军事援助,然后通过各种培训手段对驻军进行渗透,扶持亲海汉的军官上位,使地方驻军逐步对海汉的军援产生依赖性。这些手段在南方的福广两地都经过了多次实施,也被证明了具有良好的效果和可操作性。钱天敦希望通过这样的合作方式,在宁波府及其周边地区形成一道外围的缓冲区,即便今后大明朝廷想不开真要跟海汉动手,这个缓冲区也足以帮助舟山群岛提前做好应对战事的准备。
只要设法让这一地区的地方文武官员与海汉拥有越来越多的共同利益,海汉就能以此为根基,在江浙地区慢慢铺开布局,把大明最为繁华富庶的这一块地区逐渐变成属于海汉的销售市场和原材料提供地。在此过程中手缝里漏一点好处给这些大明官员,也是属于正常的开支项目。
当然钱天敦目前还不会谈及深入的合作项目,主要还是这两位指挥使目前力所能及的一些操作方式。这样也就顺带提到了他们此行原本的目的——所谓的有人图谋袭击商船一事。
魏山一开始还支吾着不肯把情况都说出来,钱天敦见状也不追问,便命人抬了两口箱子上来,一打开全是亮得晃眼的银锭。
“这两口箱子里各装了五千两白银,就当做是两位大人车马劳顿的辛苦费,稍后会送到两位大人的船上。”钱天敦说完之后,卫兵便将箱盖合上抬了出去。
“其实在杭州府花一万两银子买这个情报,我想应该也能买得到了,搞不好连对方的人头都能买下来了。但我觉得与其把这笔钱花在杭州府,倒不如用来结识朋友,两位大人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钱天敦这才不急不慢地说道。
魏山咽了一口唾沫,没有马上应声,他一年的官饷不过以百两计,加上各种灰色收入,一年下来能捞个两三千两就到头了。这海汉人一言不合就扔一箱银子出来,的确给他的冲击非常大。至于钱天敦说一万两在杭州买情报这件事,魏山心道哪需得着出这么高的价,半价老子就说了。
黄涛见魏山不做声,却有点摸不透他的想法,当下又不想因此得罪了钱天敦,便从中打圆场道:“此事内情比较复杂,魏大人不是不愿意说,只是要先理清其中来龙去脉,对吧魏大人?”
魏山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应道:“对对对,黄大人说得是。钱将军,这件事是这么回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