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商人的逐利心态,海汉比这个时代的人理解得更为透彻,也更加善于利用这种人性。一方面使用给地方头面人物发请帖的方式表现出对招商活动的重视,另一方面又在民间宣传即便是没有接到请帖也能有上岛参与的机会,通过类似饥渴营销的方式吸引更多商户的注意力。原本对于去与不去还举棋不定的人,看到市面上有这么多同行都在争先恐后地争取与会资格,自然也会产生从众心理。在商人们的口耳相传之下,舟山招商会迅速便成为了宁波府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对于舟山招商会感兴趣的,当然并不是只有一心逐利的商人,也有人是出于别的原因才关注此事,比如说那些因为舟山易主而利益严重受损的人。对他们来说,海汉并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财神爷,而是毁家夺财的仇人,招商会这么一个人多眼杂的场合,用来实施报复似乎再合适不过。
宁波城外以东二十里的太白山麓华顶峰下,有一座始建于西晋武帝年间的阿育王寺,到这个时候已经已经有1300余年的历史。在这期间阿育王寺多次遭遇火灾焚毁,又多次在原址复建。明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赐名“阿育王禅寺”,列为天下禅宗五山之第五山。神宗万历年间,这里又重建了舍利塔殿、廊庑、禅堂、僧室等等,建筑规模越发扩大。
由于外地来此拜访的信徒和游方僧人众多,阿育王寺外面专门有一块占地一千多亩的庄园负责接待这些人,名为“广利庄”。这个地方对所有信徒开放并提供免费的食宿,当然了,免费的食宿条件就很差了,仅仅只是有一口粥吊命,一片房顶遮身而已。而一些有钱的信徒也可以用捐香火钱的方式在这里包下上房甚至是整个庭院,每日享受寺内僧人所做的素斋宴席。
月初的时候,便有豪客在广利庄包下了最大的一处院子,而且直接就先给了三个月的钱,另外还捐了五千两香火钱给寺里。但包下这处院子的豪客几乎不怎么出外活动,也不去寺内参拜,似乎纯粹只是为了在这里住着沾点佛气而已。不过寺里的主持对此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在阿育王寺上千年的历史中,多的是各种不愿公开露面的达官贵人像这样在寺外住一段时间就走的状况。只要愿意给寺里捐香火钱,寺里并不会在意这些豪客究竟是什么身份。
但如果阿育王寺主持大师知道这豪客的真实身份,大概就不会收这笔钱让其住下来了,因为由此可能给寺里带来的麻烦,远远不是这点银子所能摆平的。
住在这处院落里的豪客就是刚刚从舟山岛上逃出的汪加林等船帮骨干人员。汪加林在舟山陷落之前就已经提前安排了这处落脚点,当日海汉人攻陷定海堡之后,他便带领手下亲信出逃,进入山区后便折向西行,花了一天的时间逃到舟山岛西岸一处秘密港口乘船出海。
汪加林认为海汉下一步的打击目标很可能是舟山以北的岱山岛、衢山岛、嵊泗列岛等地区,而海汉人此前的行动一直都是以占领海岛为主,因此他选择了一条反其道而行之的逃亡路线,进入宁波府藏匿。
藏在阿育王寺这个地方无疑是极好的选择,这里的流动人口多,周围的人警惕性也差,不会有人特别留意旁人的身份和行为。就算海汉人想在宁波府追查汪加林等人的行迹,大概也很难想到阿育王寺这种地方。而这个地方距离宁波城不远,要打听各种消息也比较便利。近期宁波府传得沸沸扬扬的舟山招商会,藏身在此的汪加林也已经听说了。
汪加林并不甘心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地盘让给从天而降的海汉人,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手中所掌握的力量跟海汉人相比,差距实在太大,但他还是认为自己仍然有翻盘的机会——比如说找机会干掉这支海汉舰队的首领人物。
搜集情报这种事并不只是海汉的专利,汪加林同样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他所得到的消息称,这次来浙江的舰队中海汉人极少,不过寥寥数人,而这些海汉人在内部的身份地位极高,只消有人出事,海汉这支远征军必然大乱。
舟山船帮虽然在与海汉的作战中损失惨重,但还没有到全军覆没的程度,汪加林既然能想到把帮中财产提前转移,当然也还留有别的后手。战败出逃的时候,他也安排了一些人员藏匿到各地,目前还可调动的人手,至少还有近千之众,只是这些人分散各处,想要将其集中起来统一指挥,还需要一些时间进行调配才行。
海汉人这么着急就要开始重新制定舟山群岛的游戏规则,在汪加林看来是一个可以加以利用的机会。如果能利用这个时机让一定数量的手下混入会场伺机动手,能俘获便俘获,能刺杀便刺杀,即便是结果不那么成功,但只要能整出一些动静,让浙江商界意识到海汉人并没有他们所认为的那么靠得住,那么或许就可以阻止一部分人与海汉建立合作关系。如果运气好真的得手了,海汉一乱,反扑的机会就来了。要是能俘获几艘海汉的大战船,那以后这浙江的海面上还有谁敢跟舟山船帮作对?
当然这个梦做起来很容易,要实施却没那么简单,这一点汪加林也很清楚。他与海汉人当面锣对面鼓地干过,自然知道这群对手除了武器犀利之外,做事也极为严谨,在攻打舟山的过程中基本是毫无破绽。虽然这招商会说的是人人都去得,但去了之后势必还要面对重重盘查,如何能在戒备森严的状况下对目标动手,也是需要好好筹划的事情。
相比外来的海汉人,舟山船帮有一个极大的优势就是地面上熟,各种人脉关系网发动起来之后,汪加林要给自己的手下安排出一些合理合法的身份并不困难。但汪加林自己还去不去舟山岛,这个问题倒是让他一直都难以做出抉择。
如果汪加林自己上岛,毫无疑问在人心凝聚和行动指挥方面都会具有更大的把握,一旦行动得手,也可以在第一时间做出更及时的部署和应对。但这样做的风险也将非常大,海汉人已经在外面为他开出了一千两银子的悬赏,死活不论,只要提供消息逮到人就能领钱。除了跟在身边的少数死党亲信之外,汪加林也不确信自己的手下会不会抵挡不住诱惑,为了这一千两银子的悬赏而出卖自己,这可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大概率事件。
汪加林就算要大着胆子冒这个险,肯定也不能跟手下人集结在一起行动,那样暴露身份的风险也将成倍增加,但这又势必会影响到行动中的指挥效率,很难做到两全其美。
这天入夜之后,汪加林派去外面打听消息的手下终于回到了广利庄的院子,而手下所带回来的消息让汪加林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汪爷,这几日甬江上的船行都在大量招人,据说是因为月底要去舟山岛的人太多,现有的水手已经严重不够用了。我安排人去了几家船行试工,都很轻松地混进去了。”这手下连茶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便急急忙忙地向汪加林汇报自己搜集到的消息:“据说姚江和奉化江上的船家看到有油水,也有不少到下游来抢生意了。”
“海汉人那边有什么消息?”汪加林关切地问道。
手下应道:“据说海汉人在金塘岛南边设了个登记处,凡是月底要去舟山岛参加招商会的船,须得先去登记造册,领取他们发的通行令旗,否则到时候就不能入港停靠。”
汪加林冷笑道:“好个海汉人!这借着登记之名,只怕是捞了不少银子!”
那手下摇头道:“说来也怪,听说海汉人并不收取费用,多半是看不上这点小钱了。汪爷,我们大可自己弄条船去办个登记,到时候拿着海汉人核发的通行令旗,直接登岛便是。”
汪加林想了想才说道:“若是能找个完全不知情的外地客商出面,那样更好。”
手下应道:“这倒不难,最近几日宁波城人比船多,很多人捧着银子都雇不到船,甚至已有人开出价码准备就地买船了。若是我们弄条人手齐全的船到甬江上,保管不用半天就能找到雇主。”
汪加林来回踱步,过了良久才下定决心道:“那好,你尽快找一条合适的船,老夫便扮作船上的伙夫,弟兄们一起去那舟山岛上寻海汉人的晦气!”
大量商人涌入宁波,给这里的船运市场带来了突然的繁荣,而且绝大部分都是预定月底那几天船期。虽然从甬江出海口到定海湾的航程不过二十多海里,快船半天即到,但商人租船当然不会只租个半天,往往直接就定下三四天,而且打算去舟山岛的几乎都是不缺钱的主,定下的船也不会跟别人共用。有些人多个心眼,还专门定好了货船,打算一旦谈好生意就先从海汉人手里买点现货运走。
宁波府的船虽不少,但在这种打拥堂的状况下竟然显得供不应求。从招商会前一天开始,连同之后的七八天,包船的价格在短短几天中就已经翻了两三倍。
吴焕之此时就非常苦恼,他来时确实没料到宁波这边的状况,现在连一艘像样的海船都租不到,早知道就该从苏州府雇艘船过来,也多花不了多少银子。如今距离招商会仅仅还有两天时间了,自己还没找到船,难道到时候要雇艘渔船去舟山岛不成。
吴焕之在甬江码头边已经转悠了快一个时辰了,然而还是没找到有空期的船,正在着急之际,却有一名汉子靠过来低声问道:“老板可是要用船?”
“不是用船难道是专程来跳江的!”吴焕之急道:“你若有船便报上价来,若是没船就不必开口了。”
那汉子对于吴焕之的无礼态度也不以为意,笑了笑道:“小人刚驾船从温州回来,正好没有新差事。听说有很多人雇船,所以就上岸来看看。这位老板若是不急着用船,小人还想先回去看看家人。”
吴焕之一愣,接着便满脸喜色地问道:“那舟山岛去吗?”
“去得啊!只是小人听说舟山岛最近好像不太平,老板若是要去舟山,船价须得加上一点……”
那汉子话还没说完,吴焕之已经嚷嚷着打断了他:“加加加!你这便带我去看看船,合适立刻付你定金!”
很快吴焕之便在一处码头上看到这艘约莫有三百料的福船,船上有船工水手共二十余人,老老少少都有,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异状。
“好好好!”吴焕之看了个大概,便立刻让随从拿了五锭二十两的银子出来:“船老大,你也别回家了,这船我从此时雇下,这一百两就是定金,先载我去金塘岛一趟!对了,你怎么称呼?”
“小人周海。”那汉子笑眯眯地接过了银子,欢喜地应了一句。
“好,周海,你这船就不要再雇与旁人了,待我在金塘岛办完事,回来之后你便去采买好米粮肉菜,过两日去舟山需在那边待上几天。”吴焕之此时也是心情大好,能在最后时刻找到这么一条合用的船,也算是运气使然。若是运气好跟海汉人谈成交易,这雇船花出去的钱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回来了。
当下吴焕之便搭乘这艘船去了金塘岛,在岛南的大浦口港靠了岸。海汉在这里设了一个登记处,专门办理与会海商登记事务,吴焕之到的时候,前面还排着十几人。好在这海汉人办事极有章法,排队只需拿个号,到旁边坐着喝茶就行,轮到自己的时候自然有人来叫号。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吴焕之的轮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