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在路上死了这么多人……”看到医疗部门汇报上来的移民死亡人数,刚在半月前接手胜利港管委会主任职务的邱元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虽然邱元在此之前一直待在崖城,但前期多少有涉及到移民工作,对于移民在转运途中的损耗大概也有些认识。之前的移民工作会在运输之前对民众的身体状况进行挑选,也极少会以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密度将移民进行长度运输,一般说来从崖城运回胜利港的移民都可以将转运途中的死亡率控制在千分之一左右,毕竟两地相隔不远,快船半天就能到。从北越和大陆运回移民的死亡率稍高一些,但也很少超过百分之一。这次史上最大的移民运输,在途中的死亡率竟然超过了百分之五,如果放在平时的移民工作当中,肯定会被作为重大事故来处理了。
“那……途中死掉这些人的尸体呢?”虽然已经大致能够猜到结果,但邱元还是多问了一句,毕竟这还涉及到后续的丧葬事务安排。
“船上没有多余空间存放尸体,没办法带回来,基本上都在途中扔进海里了。”摩根指着正从船上卸下来的几个木箱子沉声说道:“只有快到港时死掉的几个人,才把尸体装运回来了。好在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有疫病征兆出现,我也总算可以向执委会交差了。”
摩根是这次移民转运行动的医疗部门负责人,需要管理整支移民船队的医疗防疫工作,这一去一来在海上飘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样子看起来也相当疲倦。他所率领的医疗部门也算是尽心竭力,但终究人手和客观条件有限,执委会对转运的时间又卡得比较紧,没办法提前对需要运输的人口一一做身体检查,才会在运输过程中出现了如此之高的死亡率。当然这个锅是不用摩根去背的,他也只是配合执委会主导的这次行动而已,至于途中死掉的人口,相比这次运回来的移民数量,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特别抱怨的。
当然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见惯生死的摩根大夫那样保持平静的心态,下船的时候就有好些个死者家属不依不饶地要找负责的人讨要个说法——毕竟他们的亲人在过世之后连尸身都没留下,直接就被抛进了海里,在船上的时候哭闹也无用,但到了目的地之后,自然不免就会把这事又拿出来讨要说法。
“好了,现在麻烦交到你手上了,我得先回去睡一会儿……”摩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懒腰道:“我可是已经七十二小时没有合过眼了,再不睡觉我怕自己搞不好会猝死在这里。”
邱元皱了皱眉道:“那等下如果有疑难病人怎么办?”
“约翰逊马上就过来了,让他处理吧……”摩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快步离开了码头。
此时最心烦意乱的倒并不是在码头上组织新移民集合的归化民干部,而是被一群新移民围住讨要说法的魏平——他因为工作需要,不得不穿着官差制服站在码头上充当门面,结果一群在归化民干部那里没闹出结果的民众,立刻就围着了这位显眼的官老爷。
“尔等围着本官又有何用?本官管的是缉贼拿盗之事,你家亲人的尸身没了,又不是被人盗走……”魏平被这群人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碍于海汉人的面子,他又不敢暴起驱逐这些人,只能耐着性子给他们解释,但看来效果并不好。
一开始这些人只是围住了魏平,但后来情绪激动起来,慢慢就有人扯住了魏平的袖子,没等他挣扎,又有人跪下去抱住了他的大腿。
好在旁边配合行动的民兵排长于铁柱见势不妙,立刻让一队民兵过来把魏平解决出困境。这些民众虽然情绪激动,但身体状况并不好,民兵们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就把魏平给拉出了圈子。
魏平又急又气,也顾不上感谢于铁柱的援手了,指着这群人就开骂了:“尔等刁民,若不是海汉的老爷们大慈大悲,出钱出粮赈灾,尔等恐怕早就饿死在乡间了!从广州运这么几千人到琼州岛,知道这得花海汉老爷们多少银两吗?花米粮养着你们这些人,是让你们来琼州岛上闹事的?”
原本情绪激动的民众,被骂了几句之后,渐渐也安静了下来。他们的确没法否认魏平的说法,如果没有海汉人的主动招揽,这些民众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恐怕真的只能落个饿死鬼的下场。虽然不清楚来到这里之后会有怎样的遭遇,但起码海汉人能够提供基础的食宿条件,总比无家可归要好。
魏平还待要骂上几句,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自己肩膀,侧头一看见是邱元,赶紧躬身应道:“邱主任来了!”
邱元朝他点点头示意,一伸手,旁边立刻有归化民随从递过来铁皮话筒。邱元接过手来,跨步站上了旁边装货的木箱,大声说道:“各位乡亲父老,我知道你们因为家人去世而心情沉重,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并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能够将每个人都完完整整地带到胜利港,让各位从此都不再为了衣食而发愁。我们不让各位保存死者的遗骨,也是担心在海上爆发疫情,到时候死的人可能就不止现有的这些,说不定连在场的各位,和我们派去拯救你们的船员水手,统统都要遭受不幸,难道这是你们想看到的结果吗?”
邱元见下面的人都没有反驳的意思,便继续说道:“逝者已逝,生者就应该好好珍惜活下去的机会,你们好好活着,才对得起逝去亲人付出的牺牲!虽然你们的亲人遗骨没能运到这里,但我们也会为他们一一修筑坟墓,让你们有祭拜的地方。如果你们一定要为亲人做点什么,那就服从我们的安排,先在这里好好安顿下来再说。你们提出的合理要求,我们都会尽量满足,但如果有人试图用闹事的方式来胁迫我们,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我们有能力把你们从地狱门口救出来,同样也可以把你们再送回去!”
邱元说完之后,将话筒丢给旁边的人,朝于铁柱和魏平点点头道:“这里交给你们了。”
“还是首长讲话有水平啊!”魏平由衷地感叹道,浑然不觉从自己口中说出“首长”这样的称呼有什么不妥。
有了海汉的头面人物出场表明态度,这些民众基本也就放弃了继续闹事的意图。或许其中还有某些人心中并不是太服气,但看到这里到处都是穿着黑衣的海汉警察和穿着灰衣的海汉民兵,也只能乖乖打消挑战海汉人底线的念头。
为了安置这批移民,建设部在鹿回头半岛的南北两座山岭之间修建了大量的临时住所,而移民们看到这片绵延百亩的棚屋之后,再一次认识到了那些归化民整天挂在嘴边的“执委会”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来到这里之前都对海汉人的实力有所怀疑,但现实告诉他们,这支神秘的势力可远远要比广东官府靠谱多了,不但派出了规模庞大的船队到番禺县接人,而且已经在目的地为他们建好了住所和生活设施。这种周到的安排,甚至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而看到这片居住地之后,移民们也才真正地安下心来,确信他们并不是被无良商人贩卖到南洋地区当猪仔。居住区按照千人规模,划成了数个营区,每个营区之间有木墙隔离,并且都有独立的出入口。在这里的营区大门上,还分别张贴着崖城官府和海汉执委会的安民告示,有专人站在旁边向围观的民众进行说明和答疑。
一个识字的新移民在看完两张告示之后,不禁脱口问道:“那在这个地方,到底是崖城官府说了算,还是海汉执委会说了算?”
负责在这里答疑解惑的是被临时从民团征调过来的陆挺,他平时都在营区的荣誉陈列室当解说员,也算是口齿伶俐之人,立刻便答道:“这里当然是大明的国土,你觉得谁说了算?”
“那这海汉执委会的告示为何比官府的告示还大,其中的规定还要更为详尽?”那人接着问道。
光看这两张告示的幅面,恐怕大多数人都会将比较大的一张当成官府的告示,但眼前却是恰恰相反,官府的告示不过两尺见方,寥寥数语,只是告诫民众在此地遵守法规,服从管理云云,下面盖了崖城官府的大印和知州章青的私印。而海汉执委会所出具的这张告示的幅面却是足足大了三倍有余,不但规定了移民营地的居住守则,后面还标注了民政、医疗、后勤等等项目的负责人——当然这些人统统都是归化民干部,由他们来对新移民进行直接的管理。
“海汉执委会是得到崖城官府认可并授权的地方管理机构,可以全权管理这一地区的一切事务!”陆挺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先照着学习资料上的描述背了一遍:“换句话说,海汉执委会就是这里的官府,所有的事情,都是由执委会作出决定,包括你们未来的工作、生活,一切都是执委会安排,听明白了吗?”
“那我们今后就是执委会雇的长工了?”人群中有人出声问道。
“你们不是为执委会工作,是为你们自己工作!”对于这个问题,陆挺可是接受过专门的培训,对宣传方式有着很清楚的认识:“你们想要赚钱养家,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就好好按照执委会的安排工作。你们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执委会领导着我们建设出来的,你们付出多少劳动,就能得到多少报酬,想得到什么样的前途,就靠你们自己去努力争取了!”
“那如果以后我们不想在这里干了,可以离开吗?”有人怯生生地发问道。
“可以,执委会并不会限制民众的自由出入。”对于这个问题陆挺显得信心满满:“但我必须要说,我来这里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还极少听说有人想要离开这里的。这个问题多说无益,你们只消在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自然就会打消这种疑虑。两三个月之后,就算有人赶你们走,大概也不会有人挪窝了。”
“这位先生,听说这里不让自己种地,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有人提问道。
“这里的地皮,都是归海汉执委会所有,任何人不得私自占用,包括种地、建房都是如此。”听到人群中传来交头接耳之声,陆挺继续解释道:“不过大家不用觉得有什么不妥,这里并不需要所有的人都去种地,也不会有人遭受乡绅地主的压迫。你们从事其他工作所获得的酬劳,足以养活你和你们的家人。在海汉执委会治下的地区,绝对不会有人因为收入低而遭受吃不饱穿不暖的困境。”
“这里可有学堂?小孩子入学该如何安排?”也有关爱下一代的家长提出了相关的问题。
“所有十四岁以下的孩子都会入学接受教育,执委会非常看重文化教学,到时候不光是小孩子,就连在场的各位,大概也会分批进入识字班进行学习。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想要搏个好前程,那就把拍上司马屁的心思省下来,用到读书识字上面去。在这个地方,只要你能写会读,那就能有比较好的出路。”陆挺很耐心地说明道。
类似这样的答疑,在每一个营区的门口都在不断地进行着。新来到这里的移民总是会有无数的疑问,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吃喝拉撒,这里的规矩都跟大明有着许多的差异,让新移民们感到有些不适的同时,也逐渐被执委会如此周全的考虑所折服。但凡是移民们所能想到的问题,似乎执委会都已经有所准备,早就有了解决方案。而这些负责说明政策的归化民,也会在不经意之间透露出各种关于获得归化籍之后的优待政策,引发民众对归化籍的向往和追求。
不过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新移民的心中再怎么心痒痒,他们都必须在这片临时居住区待满七到十五天,得到卫生防疫部门的认可之后,才会得到进一步的工作分配机会。而在进入单位之后,他们还需要凭借自己的工作表现,去获得申请归化籍的权力。
如今随着三亚地区人口的逐日增多,归化籍已经不再像一年前那么容易拿到了。当时的穿越集团由于大量的人力缺口需要填充,不得不敞开口子招收归化民,不管什么阿猫阿狗都先收进来再说。而如今这种民政政策已经有所改变,入籍归化民除了最便捷的参军之外,其他渠道都必须在单位上工作满30天之后再视其表现发放申请资格——这个资格当然不是百分之百能够获得的,而是按一定的比例每月进行发放。
某些技术含量较高的单位,获得申请权的比例会比较大,例如教育机构的申请权比例往往超过了50%。而那些技术含量较低,纯粹用劳力换报酬的单位,如筑路队、伐木队之类的,每月申请权的获取比例就会稍低一些,一般控制在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一。
这种类似于饥渴营销的方式在试用了一段时期之后,收到了相当不错的效果。已经取得归化籍的民众看到归化身份地位水涨船高,肯定会有自豪感产生。而为了更好的福利努力争取获得归化籍的广大新移民,也会更加珍视自己来之不易所取得的身份。
执委会对于这批新移民的去处也已经有了初步的规划,其中会有大约两千到两千五百人被分配到三亚两河流域上游的农场区,配合农业部的大开发计划,在当地开垦种植农田。而剩下的民众则会被运往琼州岛西南部,开辟下一个拓殖点——也就是执委会筹划已久,一年前就在心心念念的莺歌海盐场。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再次提到穿越集团的盐业生产状况,如今在大管家安西的领导之下,海汉盐业的生产能力基本已经达到了饱和状态,胜利港盐场和铁炉港盐场的产出除了满足本地所需之外,其外销量已经基本霸占了整个琼州岛的盐业市场。这直接就导致了北部儋州的官方盐场破产倒闭,盐丁纷纷逃役到南边,加入到海汉盐业的麾下。除此之外,每个月被各路海商运往大陆地区的食盐也多达数十吨,如今珠三角地区的市镇上,见的最多的已经不是价高质低的官盐,而是冠以“三亚精盐”之名的低价海汉盐。就连广州城里的盐课司,如今也拿遍地开花的海汉私盐毫无办法可言——尽管这些私盐的产地在胜利港已经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山高水远,在广州城的老爷们也实在没法把手伸到这边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