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们被押往的这处在建军事据点与离此不远的军用码头其实是属于同一个项目下的两个工地,星岛驻军从前年的战事结束后就在柔佛海峡方向规划了数个两栖军事据点,这里便是其中之一。
星岛与北边的马来半岛仅隔着一道狭窄的柔佛海峡,最窄处不过一千多米,常年都面临来自海峡对面柔佛国的军事压力。虽说柔佛军在165年的交锋中已经被证明了远不是海汉军的对手,但海汉也不敢太过托大,要是下次对方再越界打过来,海汉未必还能凭借星岛这点有限的纵深来与对方周旋了。所以在罗杰的极力主张之下,星岛当局在柔佛海峡方向几处战略要地构筑据点,以贯彻他“拒敌于海岸线”的战术思想。
当然了,以星岛目前的驻军规模来看,要完全贯彻这种战术思想还是很困难的事情,柔佛海峡的海岸线长达百里,就算把驻军营地全迁到星岛北部,也无法对整个海峡实施密不透风的防御。罗杰此举真正的目的,除了加强边境线的防御力度之外,同时也是要借此向国防部申请到更多的军费预算,以及获得扩编驻军规模的机会。
星岛驻军是以罗杰打造的“南海特战大队”为主力部队,在马尼拉战役结束之后,国防部已经正式授予了这支部队“南海独立营”的编制,连同过去一直悬而未决的其他族裔士兵的国籍问题也一并解决了。这支部队中类似马库斯、杜鲁等非汉裔军人,今后也全部都按照正规军的待遇执行,自动获得海汉国籍并按过去所获的军功评定军衔。而相应的武器装备、物资供应、军事预算、人员培训及晋升等等体系,也全部都与正规军接轨,今后就不再是定位不清、身份模糊的民兵部队了。
这对于一心想要在南海打出一片天地的罗杰来说,实在是解决了最大的后顾之忧。他手下这些军人一开始可能会为了生计卖命,但时间一长,如果没有一个官方的名分,没有合理的上升渠道,人心迟早会散掉。而罗杰本身也没有要豢养私军的打算,毕竟星岛驻军几乎所有的武器装备都是来自于国内的供应,他要有什么别的想法,国内分分钟就可以掐断给养,让他手下这支部队变成摆设,所以在部队形成战斗力之后,他就一直在设法为这支部队解决编制问题,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而星岛当局接下来所需要做的,便是将这个岛打造成海汉国在南海南部地区最大的军事基地。虽然罗杰和谭举任对于这个目标还存在着一定的分歧,但已经开工的据点工程肯定还是得完成才行。在罗杰看来这些据点不但是防御北方敌人的前沿要塞,更是日后跨过柔佛海峡向北方进军的基地,所以即便是有时候不能亲自过来监工,也会让副手阮富在北部海岸线的各处工地巡视,顺便也到临近的苦役营看一眼,确保各处工地上能有数量稳定的苦役劳动力可用。
事实上因为星岛的人口所限,各处工地都存在着劳动力缺口,所以苦役营的这些犯人不得不承受着高强度的劳动任务。就连林行岁这种得到官方照拂的牢头,也同样免不了要与其他犯人一样参与到劳作当中,并没有太大的特权可享。
来到工地之后,秦华成注意到这里可并不只有他们这队人而已,在工地上忙碌的青壮男子至少有两三百人之多。而从周围武装看守的数量来看,这些人的身份大概跟自己一样,全是来自附近苦役营的囚犯。
而这里正在修筑的所谓碉堡,秦华成倒是觉得这外形有点莫名的眼熟。这种凹多边形的防御工事在马尼拉其实也有,西班牙人将其称之为棱堡。在十六世纪的尼德兰独立战争中,由于荷兰人大量修建棱堡,让西班牙军队在尼德兰吃够了苦头。
西班牙军司令雷克森斯在1574年写给国王菲利普二世的信中曾提到过,西班牙军在尼德兰的作战进程因为受到了荷兰人修建的棱堡阻挡,而无法在军费和作战物资消耗完之前对当地的叛乱地区进行彻底的清理。之后的结果也正是如此,1575年西班牙政府破产,雇佣兵因为拿不到军饷而纷纷发动兵变,结果远征尼德兰的西班牙军不得不灰溜溜地退出了这一地区。
当然了,西班牙人这个亏也不是白吃的,他们很快就学到了这种新式堡垒的设计特点,并将其运用到了自家的堡垒修建当中。而在远东地区的马尼拉得到这种先进知识的时间稍晚了一些,只来得及在马尼拉城的西面,也就是面向海岸线的这个方向上,使用了棱堡的设计风格来修筑城墙防御工事。这样做的目的原本是防御从海上来袭的敌人,但西班牙人也确实想不到,在若干年后攻打此地的海汉人根本就没有选择在这个位置登陆发动攻势,所以修筑的那一段棱堡式的城墙在交战中也基本没有发挥过作用。
不过西班牙人对于棱堡的研究和应用,显然还比不了多了几百年历史积累的海汉人,所以秦华成印象中的那种西班牙式的防御工事,复杂程度仍是远不如海汉所修建的这种像六芒星一样的棱堡。
秦华成只驻足观察了片刻,便有看守过来催促,让他赶紧加入到劳动中去。秦华成不敢怠慢,连忙照着吩咐去那板车上拿了铁锹和箩筐,与其他人一起进到工地中。
这个工地附近并没有采石场,所用的建筑材料是以砂土为主,加上星岛本地所产的土水泥,然后加水搅拌成混凝土,并辅以竹木制成的骨架,以此来作为建材修筑棱堡的外墙部分。本来按照建筑标准,骨架当然应该使用金属筋条才算合格,不过星岛的军费预算有限,加之就连罗杰也认为按照海汉的对外扩张速度,这些建筑的使用寿命应该不会超过五年,所以也没有必要浪费需要跨海运来的钢铁来修筑这种防御工事。
经过驻军的测试,这种非标准混凝土结构已经足以在较近的距离上抵御住这个时代比较常见的陆军火炮轰击,除非敌军能围住这堡垒一口气连续轰上十天八天,否则仅凭实心炮弹很难把这种材料所铸成的厚度超过一米的护墙给轰塌。
类似这样的建筑方式,其实秦华成也曾见到过,马尼拉每年都会有从大明来的移民,这些人的去处大多都是到巴石河北岸的平原上垦荒务农,而他们便是黄泥和稻草加水搅拌作为建材,以竹篱笆为骨架,圆木梁柱为支撑物,如此修筑起房屋的墙面。海汉人这修筑据点堡垒的方法,似乎便是将其加强改良了许多。不过秦华成也不得不承认,要是让他来琢磨,是决计想不出这样的施工方法,海汉人据说无所不能,看样子至少在修筑堡垒这方面的确是非常厉害。
秦华成被分配到的任务是跟着林行岁用铁锹将和好的混凝土铲到人力小推车上,他本身从事体力劳动的时候就少,加之在海上漂了十多天,途中又是一路折腾,到星岛没休息多久就被派来干这种重体力活,没铲几下便觉得腰酸背疼,拿锹的手都有点抖了。
林行岁见状嘲笑道:“你小子可太差劲了,这才动了几下,胳膊就开始打颤了?照你这么干活,怕是连晚饭都吃不上!”
与海汉治下其他地方的苦役营一样,这里也同样使用了劳动积分制,出完一次工便有积分累积,多了之后可以兑换各种福利,甚至是抵消刑期。但如果在劳动中偷奸耍滑,那非但没有积分拿,反而还有可能会受到进一步的惩罚,克扣食物就是其中一种惩罚手段。
秦华成进了苦役营就已经听说过这种规矩,当下只能自辩道:“在下大病尚未痊愈,是以体力不支,还望林爷见谅!”
林行岁见他已是满头大汗,倒不似装出来的疲累,摇摇头道:“就算我不找你麻烦,你也过不了看守那一关,你好自为之吧!”
果然不多时便有看守注意到了秦华成这做两下歇一下的“缓慢”节奏,提着警棍过来站在边上敲打几下,让秦华成卖力一点。秦华成心知自己这个时候就算示弱诉苦也多半没用,反而会被看守认为自己是在找借口偷懒,当下也只能先咬牙硬挺,加快干活的节奏。
秦华成很快就明白了为何自己这里稍稍一慢下来就会被注意到,他一慢了,装运混凝土的小推车也就不得不在他这里停留更长的时间,而其运转频率一改变,他负责的这个上货位置就积压了第二辆、第三辆小推车,自然会被看守留意。
好不容易撑到了哨声响起,所有人都获得了短暂的休息时间,秦华成松手放开铁锹,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见取水的地方距离自己不过几丈之遥,却没法象别人一样自行走过去接水来喝了。
等秦华成感觉稍稍好了一点,挣扎着站起来打算去喝水的时候,短暂的休息时间却已经宣告结束了。看着排到面前的小推车,秦华成只能使劲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然后弯下腰拾起了铁锹开始干活。
这一下午的时间,秦华成便因为干活不够俐落,被看守警告了好几次,虽说考虑到他是新人,没有对他处以克扣晚饭的惩罚,但这半天的劳动积分却是被扣掉了一半。不过秦华成上工第一天,对于这劳动积分的重要性还并未有明确的认识,倒也没觉得有多可惜。
到了收工的时候,秦华成终于明白为什么还要特地安排一辆马车来拉劳动工具,这个时候别说铁锹了,就算是根轻飘飘的草棍也不想拿在手里,想来其他人也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来的时候觉得三里地没多远,几步路就到了,回去的时候却觉得这段路竟似如此漫长,他甚至有点怀疑领路的看守是不是故意在绕路消遣犯人。
回到苦役营,已经是到了晚饭时间,但秦华成觉得自己有些疲劳过度,而且浑身上下酸痛不已。虽然肚子挺饿,但却半分胃口都没有,若不是林行岁提醒他要明早才会有东西吃了,秦华成很想就此躺下睡去。
苦役营的晚饭是凉薯切块跟糙米一锅煮出来,再加上一勺咸菜,便是秦华成今晚的口粮了。这凉薯本是产于美洲的作物,长于地下的根块可供食用,西班牙人将这种作物带入了远东地区,然后经过海上贸易航线逐步在南海地区传播开来。凉薯种植半年便可收获,而且亩产可达数千斤,富含淀粉、糖分和蛋白质,生熟皆可食用,加工方式也多,在星岛地区种植面积已经多达千亩。
秦华成在马尼拉长大,自然是吃过这东西的,一入口便是熟悉的味道,心中顿时感慨不已,没想到跨海来到这星岛的第一天,居然还能吃到这种熟悉的食物。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有一种回到马尼拉的错觉。
周围的汗臭味和交谈声立刻就将他拉回到现实中,这地方是星岛苦役二营甲三号,是他秦华成未来三年可能都得在此度过的所在。至于马尼拉,那是在五千里之外的地方,遥远而无法触及,甚至都不知道今后是否还能活着回到那里。
“不行!我秦华成不可就此认命!”
秦华成使劲摇了摇脑袋,想要把那些颓废的想法从脑子里清除出去。经过这一系列的磨难之后,秦华成越发不肯放弃挣扎向命运低头了,既然都已经到了星岛的苦役营,自己的下坡路应该也算是走到尽头了,接下来须得好好琢磨琢磨,要如何才能摆脱当前的困境,至少让自己在星岛这段时间能过得稍微轻松一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