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们已经出城了。”
听到随从在车窗外轻声报上这句话,阿拉贡内斯的心情总算是放松了少许,暂时脱离了城里的危险环境,不用再担心会被海汉人俘获。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安全了,出城之后至少还得先渡过巴石河,才算是进入到安全区域中——在海汉将城内局势完全控制住之前,巴石河以北地区应该都比较安全。
作为西班牙王国在东南亚地区的最高长官,阿拉贡内斯当然不需要去跟那些逃难的平民争夺河面上为数不多的几艘小船,出城之前便已经有下属替他安排好了路线,在河边早就停泊着一艘帆船等待他的到来。至于想要往这边挤的民众,则是被他的私军远远地拦在了外围。
阿拉贡内斯出城的时候,海汉军距离城北的城堡区仅仅只有几条街了,他自知大势已去,留在城里也于事无补,干脆就选择了出逃。至于城防司令弗朗西斯的下落,却是连他都不太清楚了。之前让弗朗西斯出面去跟海汉人谈判,两人的关系就算是走到了尽头,弗朗西斯打那时候起也就没再把他这个总督放在眼里了。
阿拉贡内斯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也不会再去尝试改善两人之间的关系了。虽然双方没有明确作出表态,但彼此都明白这一战之后,两人肯定是各走各路,不会再合作了。而弗朗西斯对于最后这一战准备如何指挥,也就根本没再跟阿拉贡内斯通气,所以城内战局最终会是以怎样的方式结束,阿拉贡内斯也很难有一个明确的判断。
踏上渡船的甲板之后,阿拉贡内斯再次回望马尼拉城,隐隐还能听到从城内传来的炮声,看样子城中的战事依然没有结束,仍有守军在对入侵者进行着顽强的抵抗。但或许他们并不知道,原本应该站在他们身后提供支持的总督大人,这个时候却已经偷偷溜出了城当了逃兵。
城内的战事其实远没有阿拉贡内斯想象的那么激烈,海汉军没有费太大的周折就攻克了守军在城内的最后据点,他在巴石河畔所听到的炮响,便是海汉军炮轰城堡大门的响动,之后不久城堡内的守军便选择了投降。
弗朗西斯的确没有出城,但他手上可以指挥的部队,也已经完全不足以再翻盘了,甚至连给海汉军制造麻烦的机会都不大了。海汉军在攻克最后的据点之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对城内按照街区进行逐门逐户的清理,凡是尝试武力抵抗者,一律格杀勿论。西班牙守军至少还有上千人零星分散躲藏在城中,人虽然不少但却已经无法组织起来继续作战了,大多只能乖乖认命投降,让海汉兵五花大绑之后成批押出城去,关押到城外的临时监禁区内。
这些被海汉军俘获的军事人员,在战后如果没有办法为自己弄到一笔足够的赎身费,那等待他们的多半会是被运去某处偏远矿山当矿工度过余生了。当然如果他们能有办法弄到钱,那在囚禁期间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而且只要钱一到位,商业信誉良好的海汉立刻就会履约放人。
不过此时的弗朗西斯倒是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打算了,对于他个人而言,职业前途早就已经全赌在马尼拉城,丢了这个城市,也就相当于是让他失去了今后的奋斗目标,就算逃出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所以他打算在城里拼死一搏,至少能留个好名声。日后历史上记载的马尼拉城失陷,他弗朗西斯作为指挥官战死在疆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弗朗西斯虽然抱定必死之心,但也不想毫无作为地死去,他打算设法偷袭海汉将领,争取能拖人下水,这样也算不亏了。不过他也知道海汉的安保措施极为严苛,几乎不可能让他得到近身刺杀的机会,唯一能做的便是躲在某处隐蔽点等待动手机会。
弗朗西斯没有藏身于城北的老城堡里,他知道海汉军攻下那里之后一定会一寸一寸地搜个干净,躲在那里肯定会被发现。而海汉军肯定会以为他这个指挥官要嘛躲在城堡里,要嘛已经逃出城去,不会想到他主动脱离大部队,藏身到了城区一处民房的阁楼里。
当然这处阁楼也不是随便选的,正好对着通往马尼拉城北门的主干道,视野非常开阔,架上一支步枪就可以居高临下控制百米范围内的街面。弗朗西斯打算等海汉将领通过此处去往北门外查看巴石河状况的时候,对目标进行射击。这阁楼上距离主干道最近的地方才不到三十米,完全可以利用步枪的杀伤力来完成一记绝杀了。
说来有些讽刺意味的是,弗朗西斯准备用来执行这个任务的步枪,竟然是早前费了不少气力,兜了许多圈子,花重金从大明某地购入的一支海汉产燧发枪。虽然这支枪是出口版而非海汉军中装备的型号,但对弗朗西斯来说这支枪的准头已经非常高,足以完成刺杀任务的要求。
而弗朗西斯手底下为数不多的十来名死士随从,则是分别潜入到这附近的另外几栋房子里。他们的任务是在行动时扰乱敌军注意力,为弗朗西斯的关键一击提供掩护。虽然掩护会让他们身形暴露,很有可能会遭遇生命危险,但这些死士还是打算要追随弗朗西斯到最后一刻。
弗朗西斯在阁楼里等了一上午,然而并没有他所期待的高级将领通过这条主干道。长时间的精神高度紧张很容易使人感到疲劳,弗朗西斯也不例外,他红着眼睛用望远镜再次观察了街面上的状况之后,终归是顶不住来袭的疲劳感,坐在地板上开始闭目养神。
弗朗西斯本想稍稍休息片刻就继续监控外面的动向,但他自海汉击败马尼拉舰队之后便很难再有睡得安稳的时间,平均每天顶多也就睡三四个小时而已。海汉攻至城南这几天,他更是难以入眠,就靠一口气绷着,但海汉昨天攻入城内之后,这绷了多日的弦终究是断了,积累下来的疲倦如潮水般袭来,根本就不是他所能招架的。这眼睛一合上,弗朗西斯便如同晕死过去一般,径直进入到睡梦中了。
弗朗西斯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让他醒过来的是从外面街上传来的枪声,他在迷糊状态下至少用了半分钟时间,才确认自己所听到的枪声是真实的,而非梦境中的臆想。等他想起自己的作战计划,外面的枪声已经变得稀稀拉拉,很快就彻底没了声息。
海汉人为什么会在外面开枪,答案显而易见,肯定是发现了仍在抵抗的守军,而这个时候在这条街上与海汉接战的,就只能是弗朗西斯所指挥的那批死士了。弗朗西斯回过神,连忙将阁楼临街的窗户打开一些,向外面望出去。
他看到一些海汉士兵正在街面上打扫战场,几具尸体被他们抓住双脚拖行在街上,虽然看不清尸体样貌,但从他们的着装上看,弗朗西斯却不难认出那正是他的属下。这些人会主动现身与海汉军交火,要嘛是海汉军发现了他们的隐蔽处,要嘛就是有海汉将领通过此处,他们便按照计划率先发动攻击,制造混乱来吸引海汉军的注意力,从而给躲在阁楼里的弗朗西斯制造动手的机会。
然而弗朗西斯并没看到街上有海汉将领的身影出现,他心里生出了一种可怕的想法,那就是在自己“昏迷”过去的这段时间中,已经错失了最好的动手机会。
弗朗西斯所料不差,这帮死士之所以会发动自杀式的袭击,便是因为颜楚杰、钱天敦、哈鲁恭等高级将领准备经由这条道路前往北城门查看巴石河的状况,大队人马簇拥之下,自然很容易就会被刺客们发现高价值目标已经出现。只是被这样一闹,颜楚杰等人出于安全考虑,自然不会急于前行了,而是后撤到安全区,由特战营将这里的抵抗者清理干净再说。
如果弗朗西斯刚才没有昏睡过去,那很可能就抓住了这次实施刺杀的机会,趁着场面混乱击中一两个目标都有很大的概率。只可惜疲劳将他击垮,看起来很完美的作战计划最终还是未能完全实施到位。弗朗西斯在懊悔之余,也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行藏是否会被海汉人所察觉到,要是部署在外面的死士被对方抓到活口,说不定就会暴露自己的这个藏身之处了。
弗朗西斯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在他尚未决定要不要立刻转移藏身地点的时候,便看到一大队海汉兵朝着自己藏身这处房子快步跑来。弗朗西斯心头暗叫一声苦,心知多半便是冲着自己来的,当下操起武器,准备在阁楼上与对方做最后的拼杀。
如果海汉兵往阁楼上硬冲,弗朗西斯的步枪就只有一次射击机会,重新装填所需的时间太长,根本来不及阻止对方。不过他还有一把短铳,一长一短有两次开枪机会,打完之后就只能靠腰刀来完成最后的交锋了。不过弗朗西斯自己对腰刀能否派上用场不抱乐观态度,他知道很可能还没等自己把刀掏出来,就被敌军的攒射给打成马蜂窝了。
弗朗西斯紧紧抓着步枪,心想就算没有海汉将领当靶子,能干掉两个海汉兵那也够本了。然而虽然他听到海汉军已经到了阁楼下方,却久久都没有人顺着梯子爬上阁楼来。弗朗西斯正疑惑之际,却见阁楼入口处隐隐有烟升起,很快就变得浓密,并且闻到了柴火燃烧的气味。
很显然,海汉人已经笃定了他在阁楼上,而又不愿意为了抓捕他付出太大的代价,所以干脆便在楼下生了几个火盆,并设法将烟往阁楼里灌。照此发展下去,最后弗朗西斯要嘛被呛晕过去,要嘛就只能主动冲出阁楼,然后被对手制服。
弗朗西斯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将水壶里的水倒在上面润湿,然后盖住口鼻,以免被烟尘呛到肺。还没等他想好究竟是继续待在阁楼上硬撑,还是赶紧冲出去寻个痛快,楼下已经响起了西班牙语的劝降声。
劝降的内容很简单,便是要求他放下武器,双手举高,立刻自行出阁楼投降,海汉将给予人身安全方面的保障。如果继续负隅顽抗,那对不起,就只能把他困在阁楼上烤熟为止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所有的战士都应该回到家好好休养,而不是在阁楼上十分窝囊地被烤成人干。”钱天敦对西芒说道:“你告诉他,如果现在投降,我可以做主给他一些优待,比如偶尔可以跟我喝两杯,聊一点有趣的话题。”
“这个听起来倒是很不错的条件。”西芒不失时机地拍了一记马屁:“钱将军真是仁义无双!”
西芒将钱天敦所说译成西班牙语,大声传达给了仍然躲在阁楼角落里犹豫不决的弗朗西斯。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响动,西芒便向钱天敦问道:“钱将军,这阁楼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会不会是情报有什么问题?或许我们该派人上去看看?”
“你上去看怎么样?”钱天敦似笑非笑地问道。
西芒连忙摇头道:“那就不必了吧,这么长时间没下来,他要嘛是昏过去了,要嘛就是拿枪对着楼梯口,等着有人上去送脑袋。”
西芒虽然怂了,但判断倒是十分准确,弗朗西斯的确是在等一个动手的机会。只是海汉军对各种各样的套路见得多了,加之有准确的情报来源指出弗朗西斯便躲在这阁楼上,自然不会再给他留下什么动手的机会了。弗朗西斯再怎么有拼死一战的决心,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打消原本的念头了。
在向阁楼上灌了大半个小时的烟气之后,弗朗西斯终于一边干咳一边向楼下扔出了武器,示意自己要选择投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