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昌化县的变化,那真是大!”车夫老高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于家乡的变化自然是有着最切身的感受:“自从崇祯二年……呸,是海汉三年才对,自从海汉三年的时候首长们来了昌化,这地方就变了天了!”
虽然海汉官方一直使用的是原来时空的西历公元纪年,并未将初到这个时空的167年作为海涵汉纪年元年公布过,但建国之后民众却是自发地将穿越者们抵达三亚的那一年作为了海汉纪年伊始,而自169年6月开始动工的昌化——石碌建设项目,自然就被本地人记作了海汉三年的事。荀鹏程懂得这种民间纪年,不过他倒是第一次听昌化本地人讲述这里的变化历程。
海汉当年在尚未统一海南岛的情况下就急于开发昌化这个小渔港,主要目的是为了抢时间开采昌化内陆地区的石碌铁矿。前期修建的昌化货运码头和昌化至石碌的铁路运输线,海汉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资金,大大地带动了本地的基建和经济发展,让这里从一个无人问津的渔港,在很短时间内就变成了执委会推行工业化的中心地带之一。就连距离昌化渔港仅几里之遥的县城,也在这股大潮之下很快就和平沦陷了,成为了这个大工地上的一处物资中转站。
在大量资源的持续投入下,海汉仅用时一年半就打通了昌化至石碌的陆上通道,而昌化县也成为了这个过程中最大的受益者。上万不断迁入的新移民彻底改变了昌化县的面貌,原本此地民众的生计是以渔业与种植业为主,而海汉介入之后,大量的冶炼炉和金属加工作坊拔地而起,主要劳动人口从农业迅速转变为了工业,整个社会结构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海汉治下除三亚外唯一通了长距离蒸汽货运铁路的地方便是昌化,新的社会结构和超越时代的交通工具,迅速地改变了这里民众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对普通人来说,海汉人的到来让他们得到了更安定的生活,更高的收入,更为丰富的物资供应,最关键的是可以预见的更好的未来。大明能给的,海汉只会给的更多更好,而且有太多大明给不了的条件。
昌化这地方不像琼州府城、儋州那些大地方,有为数众多的地主阶级会因为自身的利益考量而反抗海汉这种外来强权,这里大片大片的无主土地对海汉来说简直就是建设工业基地的绝佳环境,在开发昌化期间遇到的土地所有权纷争也为数不多,远远没有形成能与海汉对抗的态势。
车夫老高当初家里就是务农为生,正好海汉要修建的一处冶炼车间需要占用他家的十几亩地,从海汉这边拿了一笔补偿安置款之后,老高便将自家的土地让给了海汉。当然了,他要是不识抬举当钉子户,那恐怕不但地会被征用,而且会连一点补偿款都拿不到。他当时就亲眼见过乡里几个泼皮冥顽不灵,结果被海汉抓起来送去了石碌挖矿,从此再未见过活人了,据说是石碌苦役营暴动的时候全都死在了矿上。
像老高这样交地拿钱的民众在本地不是少数,而手头有了这笔钱之后,很多人便放弃了过去的农田生计,开始在海汉的指导之下从事服务业。昌化本地的餐饮、住宿、运输等行业的经营者大多是本地出身,老高所在的车马行便是当初村中七户有姻亲关系的人家合办的,说起来他也算是股东之一。
至于收益如何,老高没有向荀鹏程透露详细的数字,只说当下在昌化至儋州这条路上跑的马车,大概有一半都是他所在的这家车马行在运营。
荀鹏程听到此处不禁好奇地问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何不好好当个老板,还要出来赶车?”
老高手臂扬起,鞭梢轻轻落在马臀上,口中应道:“闲不住,顺便去儋州看看闺女和女婿。”
“女婿是儋州当地人?”荀鹏程此去儋州有可能就要在当地落脚,所以对各种信息都十分注意,如果老高的女婿是儋州人,那或许以后还可以结交一下。
老高却摇摇头道:“老家是南边崖城的,跟着首长去的儋州,如今也算个小官吧,只是没什么实权。”
荀鹏程眼睛一亮,心说小官倒是更适合结识一下,以自己的条件,也没可能一到儋州便去认识当地的高官,如果能通过这车夫搭个桥,先跟基层官员接触接触,或许也有利于今后在儋州生活。
于是荀鹏程便主动问道:“不知贵女婿是在哪个衙门高就?在下在三亚的时候倒是认识不少衙门里的官爷,或许会有共同认识的朋友。”
荀鹏程故意说自己在官面上有人脉,这也是想要引发老高的兴趣,毕竟荀鹏程是从“京城”出来的人,又自称有官府人脉,说不定对他女婿今后的仕途也会有所助力。荀鹏程估计自己这么一说,老高应该就会很配合地将他女婿的情况作个介绍了。
但却不曾想老高并未顺着他的意思来,而是果断地摆了摆手道:“客官你就别打听这事了!”
荀鹏程一愣道:“莫非是翁婿不合?”
“那倒没有,我这女婿还是很有孝心的人,还在儋州城里给我买了房子……只是我在昌化乡下住惯了,不想搬进城里去住。”老高不无得意地卖弄道:“我那女婿还三天两头想方设法求着我去呢!”
荀鹏程这下就不太懂了,既然这不是翁婿关系的问题,那老高为何不愿让外人知道他女婿的事?他想想仍是不肯死心,干咳了一声道:“其实如果贵女婿能干,今后或许能有机会调去三亚做事,到了那边才算是真的进入官场了。”
老高闻言叹口气道:“他那差事,不是那么容易调动的……算了,我女婿让我别在外人面前提他的差事,客官还是别说这个了。”
荀鹏程笑道:“老高你女婿既然是衙门里做官的,那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据我所知,我海汉国这么多衙门里边,真要说见不得光的,其实也就一个安全部……”
荀鹏程说到这里突然声音就小了下去,因为他看到老高拿着马鞭那只手明显抖了一下,很显然他也是知道安全部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如果这车夫老高不是在安全部手下折过跟头,那就多半是跟当下谈论的这个话题有关了。
这老高过去只是个农民,如今不过是个车夫,干的都是毫无技术含量的粗活,怎么看也不太像能跟安全部这种隐藏在黑暗中的衙门扯上关系的样子。荀鹏程所能想到的缘由,便是老高那宝贝女婿所在的衙门,大概被自己一语成谶了。
这辆马车就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坐着,陷入沉默之后顿时气氛有些尴尬,荀鹏程干咳了一声道:“老高,你也别在意,我就随口问问,既然不方便就不说了。”
老高突然转过头来问道:“客官连安全部都知道,莫非跟这衙门里的大人物也有交情?”
“没交情,没交情!我一介平民,怎么能高攀上安全部的大人!”荀鹏程赶紧摇手表示自己无意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了。他何等精明之人,对方这么开口一问,他自然已经猜到了大致状况,哪里还敢招惹麻烦上身。
荀鹏程离开三亚,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尽可能地避开安全部,哪怕是他的事情已经洗白,甚至得到了安全部的背书,他也不打算再在安全部的眼皮子底下继续待着了。当然了,安全部也没想再让他留在三亚闯祸,巴不得把他弄得越远越好。荀鹏程从三亚乘船离开的时候,安全部还专门派人到码头“送”了他一程。
离开三亚之后,荀鹏程自认已经不太可能再跟安全部打交道了,因此一路上心情都十分放松,但却不曾想在昌化雇了个车夫,竟然极有可能是安全部某位大爷的老丈人。荀鹏程欲哭无泪,觉得自己的遭遇颇有点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的味道。
这个话题他自然不敢跟老高继续深入地探讨下去,否则要是老高真的央求他帮自己女婿铺路想办法,难道他还能调头回三亚去找徐十七不成。就算没那么多事,荀鹏程也真不想再跟安全部的人有任何接触了。至于老高这女婿,荀鹏程只想赶紧把这个话题带过,将这件事彻底从自己和老高的脑子里抹去。
老高还想再说下去的时候,荀鹏程已经主动将话题转移开了:“老高,听说这一路去往儋州,沿途都是集体农场和种植园,你给我说说这边状况行不?要是有什么相熟的地方,能带我去看看就最好不过。”
荀鹏程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考察种植园的状况,而且他在昌化雇佣老高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了自己的打算,这个时候提出要求倒也不算突兀。
老高哪想得到荀鹏程心里有这么多弯弯拐拐的心思,但他很清楚自己女婿所在的特殊衙门在普通人心中就是恶鬼一般的存在,眼看荀鹏程不愿再谈,他也没法勉强对方。这次接的这趟差事本来就有在途中充当导游的费用在里面,老高倒也不能拒绝荀鹏程的要求。
“那便与客官说说这里的状况。”老高抬起胳膊用马鞭指向前方,开始向荀鹏程介绍这一路沿途的情况。
从昌化县出来,穿过几道山岭之后便进入了海南岛西海岸的沿海平原地区。过去生活在这片区域的民众并不多,从昌化到儋州之间不过寥寥六七个村庄而已,但自从海汉开始在这里引入了种植园模式之后,一个个种植园开始星罗棋布地出现在了官道附近的区域内。小则百十来亩,大则数千亩,园区内种植的各种热带经济作物更是五花八门,种植面积最大的几类就是油、糖、香料、麻、粮食、水果等等。
而伴随这些种植园所产生的下游深加工产业,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了昌化与儋州两地。特别是在工业化程度相对更高一些的昌化地区,很多从事经济作物深加工的作坊都开始使用更专业的机械设备来提升生产效率,其生产能力远远超出了同时代其他国家的水平。以老高的见识和眼光,当然还无法理解这些跨时代的优势,但他也能意识到海汉所带来的生产技术对生产力的提升有多么惊人。
“榨甘蔗你见过吧?昌化那几个大点的制糖作坊都已经用上了蒸汽机,那家伙可真是厉害,一天到晚几乎都不带停的,要换成骡马估计早累死了。而且那精钢轧辊比起以前的石碾子可好用多了,只要榨一遍就能把汁水榨得干干净净……要说有什么不好,就是太贵,听说一台机器就得好几千,而且还得不停烧煤,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这蒸汽机不但能榨甘蔗,还能榨油,我兄弟家的油坊就已经用上了,一天出的油顶过去七八天了。他上月又去定了一台榨油机,不过据说因为买的人太多,要等三个月才能拿到货了……”
老高十分健谈,说起这种植园相关的产业也是滔滔不绝,荀鹏程听得饶有兴趣,他其实比老高见识过更多的蒸汽机用途,榨糖榨油不过只是农业深加工的应用罢了。但此地既然有如此之多的人开始尝试投资购买蒸汽机来提升生产力,并从中尝到了甜头,就足见海汉所倡导的“科技”对普通民众也产生了极为显著的影响。
荀鹏程也知道做农产品深加工的收益其实比种植园更高一些,但问题就在于搞深加工涉及的上下游产业有很多需要对接的环节,而且要操心的事情更多,想要像种植园一样全部外包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赚更多的钱和享受生活之间,荀鹏程还是决定选择后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