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在海汉数年来的用心经营管理之下,三亚地区的治安水平一直都还算不错,在海汉国肯定算得上是治安最好的城市之一。毕竟这里是作为海汉国首都的特殊存在,国家的绝大部分重要机构都集中在此地,治安的稳定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国家政局的稳定,而“稳定”这个词可以说贯穿了执委会治国政策的始终,哪怕与别国交战期间,也几乎从未影响到海汉国内的政局。
虽然这次安全部与警察司的联合调查活动让三亚市面上出现了短暂的紧张情绪,但好歹这里是京城,见多识广的市民们也没有因为这些调查活动而太过惊讶,很快便将这事抛诸脑后。三亚每天都有许多吸引眼球的新闻出现,并没有太多人会去关心这种只与外国番人有关的案子,何况在外人看来这案子没头没尾,调查过程中也没什么八卦花边爆出来,普通人哪会有什么兴趣去跟进。
对于调查工作最终的草草收场,对此感到不满意的除了葡萄牙人之外,其实当事的另一方也同样觉得没有完全达成自己的目的。
苏克易坐在书房里一脸阴沉地听完了下属的汇报,然后抬抬手示意其退出去。他当天在与施耐德会晤时故意抛出“迭戈”号的消息,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打乱海汉跟葡萄牙暗中安排的布局,让他们意识到这种小把戏其实根本就避不过东印度公司的耳目。同时苏克易也希望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让这两个国家以后不要再背着东印度公司去安排这些小动作。
至于消息的来源,其实还真是如海汉安全部调查所得的那样,只不过是苏克易在某次外出就餐时碰巧听到了托马斯等葡萄牙人的交谈内容。极少有人知道苏克易其实早就自学过葡语,而他也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展示这个技能,因此当日那群葡萄牙人酒后聊天,只道是没人能听懂他们的母语,竟然完全没有提防隔壁包间会有人尖着耳朵偷听。
关于葡萄牙商船“迭戈”号的航程安排虽然是个机密,但苏克易拿到这个秘密之后却没什么用处。东印度公司的船只被限定在长江以南海域活动,也不敢轻易违抗海汉人的禁令,擅自去往北方海域活动。所以就算明知被海汉区别对待,苏克易除了心中气恼,其实也拿不出什么反制的措施。直到这次被施耐德请去,告知他今后的贸易规则必须要按照海汉制定的标准来执行时,他才想起用“迭戈”号的事来尝试跟海汉人讨价还价。当然结果是失败了,施耐德拿住了东印度公司的命门,根本就软硬不吃,而苏克易失望之余,倒也没有把失去利用价值的“迭戈”号太当一回事。
苏克易完全没料想到当时一脸轻松的施耐德在事后就立刻报告了安全部,然后由安全部发动了一场规模颇大的调查行动,试图要查明走漏消息的环节。等他听到外面风声的时候,其实调查行动已经接近尾声了。因为本身就不存在主动出卖机密的客观事实,最终海汉没有抓捕任何人,案件的调查也是以不了了之而告终。
苏克易没想到自己偶然所得的情报竟然在外面掀起了如此之大的风浪,早知如此,他就该好好再盘算一下,将这个消息的功用最大化,说不定还真能给海汉和葡萄牙人制造出一点乱子。仔细想想,还真是让他觉得有些懊恼,感觉错过了一个极佳的时机。不过冷静下来之后,苏克易明白这件事所需关注的重点其实并非在三亚,而是北方那条葡萄牙商船的去向。
葡萄牙人被海汉获准进入北方海域,这对于东印度公司而言的确是一个小小的挫折,落后于竞争对手的滋味并不好受,苏克易也希望能够尽快将这个劣势扳回来。但海汉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安排,苏克易心里也是有数的,海汉对东印度公司的提防可从来都没放松过,哪怕这次是并非海汉要害地带的遥远北方海域,东印度公司也被刻意地排除在外。
东印度公司的船如果想偷偷从外海溜达去北方也不是不行,但由于福建海峡以北就没有东印度公司控制下的港口了,前往北方的船只可以说很难在途中再进行补给,而这种时长极有可能会超过一个月。而且一旦在海上被发现踪迹,东印度公司或许就不得不面对海汉的惩罚手段了。因此尽管有自行前往北方海域的可能性,东印度公司还是一直都没有轻举妄动,以免得罪了海汉惹出更多的是非。
之前苏克易认为葡萄牙人也去不了北方,所以并不着急突破这个关口,但如今既然知道海汉帮偏,他就不能再坐视局势朝这个方向继续发展下去了。但要如何才能让海汉人松口,允许荷兰商船也进入北方海域呢?
便在此时,有下属敲门进来,向他呈上了刚刚从胜利港送来的公函。这是一封由往来于三亚与巴达维亚之间的荷兰商船所带来的公函,黄色羊皮纸信封上盖有东印度公司总督范迪门的火漆封缄,这表明里面装的可能是范迪门的亲笔函,或是由其签发的公司董事会的某项决议。苏克易验过之后,便从书桌上拿起裁纸刀,轻轻挑去了火漆封缄,将信笺取了出来。
这封信是总督范迪门的亲笔信,内容是告知苏克易,东印度公司在近期终于将巴达维亚至班达海东岸的新几内亚岛的海上航线清理完毕,而班达海以北的马鲁古海海域内的香料产地,也在经过了漫长的接触和谈判之后,当地的部落在近期开始为公司提供稳定的货源。
这条香料航线需要穿过苏拉威西岛与爪哇岛东部的马打蓝国统治区,由于马打蓝国与东印度公司之间的恩怨颇深,荷兰商船在一区域只要被马打蓝国逮到就是死路一条,其风险之高足以让绝大部分船员水手望而却步,只有极少数快船敢于冒险穿越这一海域。但一旦成功穿越这一海域,带回来的香料就足以让勇者们赚得盆满钵满,因此这条航线又被荷兰水手们称之为“死亡财富航线”,意即这条航线上的财富是与死亡相伴相生的。
为了能守护这条航线所带来的超高收益,东印度公司一直以来都对这条航线的具体状况秘而不宣,但仍然不可避免地会有其他西方国家的船只尝试加入到竞争者的行列中来。所以荷兰商船在这条航线上不仅要与马打蓝国的船只作斗争,而且还要设法清理掉那些混水摸鱼的西方同行才行。
范迪门组织了一支武装船队,亲自带队在这条航线上进行了两个多月的来回扫荡,取得了打沉五艘,俘虏九艘帆船的战绩,将往来于这片海域的其他西方国家船只几乎全部清除了。但在此期间,荷兰武装商船的战斗力不足弊端也再次暴露出来,即便是在占据明显优势的情况下,由于船上的火力输出能力有限,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制服对手,往往需要在海上进行长达数十甚至上百海里的漫长追逐作战,效率其实十分低下。
范迪门要求苏克易再次向海汉申请购买其出产的“探索级”或“探险级”战船,如果买不到船,那能买到舰载火炮也行。他希望能够尽快扩充东印度公司在南海的海上武装实力,以求在与马打蓝国的交锋中不至于落了下风。
范迪门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忧虑,是因为他听说马打蓝国已经派出了使团前往三亚,而目的同样也是涉及船只的大宗军购。如果让马打蓝国占了先手,那么东印度公司的处境就势必会变得很被动了。所以他在信中对苏克易还提出了另一个要求:如果海汉人不肯卖船卖炮,那么退而求其次,要尽力阻止海汉人将这些装备卖给马打蓝国。
东印度公司与马打蓝国在16年围绕巴达维亚城展开的攻防战打得轰轰烈烈,最终是两败俱伤。但休养了几年之后,双方的小摩擦和武装冲突也再次慢慢变得频繁起来。如果照此势头发展下去,双方大打出手也只是迟早的事。有了上次的教训,范迪门自然十分重视海上武装力量的蓄积,一方面通过自行造船扩充实力,另一方面也一直在设法从海汉购买性能更加强大的作战船只。
而海汉的战船并非有钱就能买到的大路货,到目前也就只有极少数铁杆盟友能够每年从海汉少量购入数艘,而且都还只是外贸标准的版本,并不是海汉海军真正列装的型号,性能上依然存在着一定的差距。但即便是这样性能缩水的版本,在外界眼中依然是香馍馍,特别是本身就精于造船的荷兰人,更是一直都想买几艘回来拆了好好研究一下海汉的造船技术和船只设计理念,以寻求仿制的可能性。
为了能给这次的军购申请增加一些砝码,范迪门指示苏克易可以在某些敏感问题上对海汉作出一定的让步,比如允许海汉船只前往东印度群岛中由荷兰控制的港口进行贸易,这其中甚至包括了班达海与马鲁古海的几处新殖民点。
这种零星贸易其实无法给海汉带去多大的利润,其意义主要还是在于东印度公司认可了海汉船只进入这块被他们划为禁区的海域活动。如果要打个比方,就类似于海汉允许荷兰商船进入大明北方海域一样。
“让步让步,再让就没地方可让了啊!”苏克易读完了这封信,慢慢将信笺塞回信封里,心情不免有些沉重。东印度公司的控制范围在近几年里已经被海汉压制在了婆罗洲以南的爪哇岛一线,离巴达维亚城最近的海汉据点已经推进到了邦加勿里洞岛,迫使东印度公司的探险船只能往东去。
苏克易很希望巴达维亚方面能够强硬一点,这样他在三亚这边跟海汉人打交道的时候也能多一些底气,不至于每次都被对方压制得无力反抗。但范迪门的这封信显然又一次让他失望了,当初那位面对马打蓝大军挺身而出的英勇将军,如今似乎已经被董事会所要求的经营利润给磨平了棱角,根本就不敢得罪海汉,甚至是主动回避那些有可能与海汉发生冲突的事务。
如今为了购买海汉的武器装备,范迪门甚至决定拿东印度公司目前最重要的香料产地来当砝码,虽然仅仅只是给予海汉进入这一地区进行贸易的权力,但苏克易在三亚待了这么久,自然很清楚海汉一旦进入某个地区,在很短时期内就会形成极强的影响力,大明沿海那些被其控制的区域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以大明的国力尚且防不胜防,更何况是南海那些岛屿上的土著部落了,海汉人去到那些地方恐怕就是如鱼得水,要不了多久就会威胁到东印度公司的利益了。
苏克易不信范迪门想不到这个道理,他着实觉得这种冒险实在有些得不偿失,就算买来了战船压制住了马打蓝人,那也不还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处境根本就没有得到什么改善,甚至还将进一步恶化也难说。但这是总督的指令,他作为东印度公司驻三亚的代表,除了执行也没有其他选择。
苏克易很清楚这个指令可没有范迪门信上写得那么容易,向海汉申请军购是相当麻烦的事情,苏克易以前试过好几次,都在手续审查阶段就被否决了。而且一旦有风声传出去,马上就会有一堆人跳出来极力反对这件事,比如说葡萄牙公使托马斯之流。范迪门要求他给马打蓝人使绊子,可别家又何尝不会给东印度公司使绊子呢?
这事要如何进行才有成事的可能,苏克易在书房里从入夜一直坐到天色微明,都还是没有能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