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何礼在内的这帮南方商人当然都是有在辽东投资的强烈意愿,否则他们又怎会削尖脑袋去争取承运商这种油水不算太多的任务。只是在全面了解辽东本地的状况之前,他们也不会拿自己的身家冒险,毕竟连沙喜在言语间也承认了海汉与后金的战争并未完全结束,当下被海汉所控制的区域仍然有可能再次陷入到战火中,商人们的投资也有可能会因为战争而受损甚至血本无归。要安心投钱在这里,除了充分了解海汉的招商政策之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确定辽东的大环境是否稳定,海汉人到底能不能防得住北方敌人的反扑。
就算刘尚巧舌如簧,也顶多就是让这些商人增加几分投资意愿而已,在没有实地看过这边的状况之前,他们肯定是不会掏出真金白银的。关于这一点,刘尚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在这次面谈的最后,他宣布了海汉官方为商人们安排的考察行程,其中就包括了众人比较关心的安置东江镇民众的地区,及仍然处于战争状态下的北方前线。
这个参观行程相比之前在山东的安排就刺激多了,对于这些生活在和平地区的商人们来说,凶悍好战的金人一直都只是在传闻中存在,很难想象出与其对峙的前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环境。作为平民去到与金人交战的前线参观,这种经历常人或许一生都难有一次,等回去之后倒也可以作为奇遇向家乡的亲朋好友吹嘘一番了。
何礼虽然比其他商人要沉稳一些,但听到这样的安排也仍不免心跳加速。他虽然不是武人,但哪个男人心里没有做过英雄梦呢?虽然这辈子是不可能在军中当上战斗英雄了,不过能亲眼去看看传说中的战场,倒也算是了结自少年时就深藏于心中的梦想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见识一下海汉军与金人的对战场景,观摩这支号称天下无敌的军队在战场上究竟是怎样的表现。
何礼还在心头盘算的时候,便已经有心急难耐的商人将这个问题直接问了出来:“刘大人,我等去到前线,会不会遇到两军交战啊?”
众人对这个问题也都颇感兴趣,立刻就停下了其他议论,要先听刘尚如何回答。
刘尚好歹也是在军中见识过真正战争场面的人,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军中的作战安排都是军事机密,本人只是个小小文官,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仗。不过各位请放心,参观过程中就算遇到了前线开战,也绝对会保证各位的人身安全不会受到威胁。当然了,在参观过程中,也请各位好好遵从军中的安排,切勿自行其是,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刘尚的口径与沙喜保持一致,不会在这些外人面前谈及一切有可能涉密的信息,众人虽然好奇,但也知道对方既然口风极紧,就不应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不放了。
当晚商人们便歇于旅顺堡内,沙喜上任后亲自督办赶工完成的招待所终于是派上了用场。虽然这个两层楼的招待所仅有十间屋子可供住宿,条件远远比不了南方那些环境比较成熟的殖民地,但在旅顺堡这个大工地里边已经实属难得,至少比住帐篷要强多了。
当然再怎么简陋,也总比住在船上要舒服,至少有一张安稳的床可以好好躺一晚。对于在海上漂泊多日的这些人来说,眼下应该没有别的事情能比睡个好觉更重要了。
不知道是不适应新环境还是过于兴奋,何礼却有些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一阵之后,最后还是爬起来批了一件外套走到屋外,打算吹吹夜风再回屋睡觉。
虽然已经入夜许久,但旅顺堡内的施工却并未停下,远处的一个工地上依然点着火把,彻夜施工。虽然不太清楚那处工地上到底是在修建什么东西,但锄头铁锹挖掘泥土的声音依然遥遥传来,清晰可闻。何礼见附近也没有戒严,便踱步慢慢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待到了近处,何礼才看清这里应该是在挖掘建房地基,几根加工好的粗大梁柱和成堆的砖石已经堆放在旁边,二十多名工匠正在清理埋设梁柱的大坑。
便在此时何礼听到身后传来了刘尚的声音:“何老板还没休息?”
“睡不着,出来转转。”何礼转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挤出了笑容,向刘尚招呼道:“刘大人也没休息,难道夜间也还要在这里监工?”
刘尚应道:“旅顺堡未完工的工程颇多,沙首长希望能尽快竣工一批基础设施,所以只能昼夜不停赶工。不过我并不是监工,只是肚子饿了出来寻点宵夜,正好便看到何老板出来了。”
何礼奇道:“这旅顺堡里没有宵禁也就罢了,难道大半夜还有人卖宵夜?”
刘尚道:“那倒不是,不过食堂肯定有吃的,何老板可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何礼也觉得晚饭时候似乎没有吃饱,当下便点点头表示愿意同行,反正跟刘尚一起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于是刘尚在前带路,两人径直去了旅顺堡内的集体食堂。到了这边何礼才知道,原来食堂还专门给驻旅顺堡的官员们留着小灶,以便晚上随时都能加餐。
何礼虽然是外人,但有了刘尚带着,当然也就跟着享受了一把官员待遇。当然旅顺堡这种地方,深更半夜的也不可能有太多的选择,何礼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宵夜餐牌,无非也就是粥、面、馒头这类的食物。
刘尚见他犹豫不决,便开口推荐道:“这边厨子是从中原出来的,面食做得不错,要不试试这油泼辣子面?”
既然是刘尚的建议,何礼自是不会拒绝。于是刘尚便开口点了两份油泼辣子面,让厨房快些做上来。刘尚落座之后,向何礼继续介绍道:“相较于陕西,这里的油泼辣子面胜在调料,光是里面的香料就多达十三种,其中有一些是大明没有的,所以也只有在我海汉治下才能吃到这种独特的风味。”
何礼其实也根本就没吃过这道陕西面食,不知道这调料里的玄机意味着什么,也只能先点头应下。刘尚见他似乎并未体会到自己的意思,便又接着说道:“这香料有不少都是南方所产,只在我海汉国土上种植,贩运至大明后往往都被市面上哄抢一空,价格常年居高不下。如今福建以南的种植园,有不少都是以香料种植为主,因此而发家的富商也比比皆是。”
何礼要是还没嗅到其中的商机就真的枉为商人了,连忙接话道:“那这些香料运至北地,想必也会有极好的销路,不知贵国是如何安排的?”
刘尚应道:“前面这一两年都忙着往北边运人,运物资,运粮食,运武器,根本没怎么来得及开展贸易。而且山东地方上对我们的戒心也比较重,很多事情由大明商人出面接洽比我们亲自操作要好处理得多。如果何老板有这方面的兴趣,回头可以向商务部的官员多咨询咨询。”
刘尚点到即止,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与何礼做深入的探讨。事实上海汉可以向北方地区出口的商品远不止食用香料,何礼要是有心,自然能从商务部那边讨得一份有用的名册,然后自行从中选取适合自己经营状况的商品。
何礼也察觉到了刘尚的态度,当下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先谢过了刘尚的提点。两人聊了一阵,厨师便已经端上了两大碗热腾腾的油泼辣子面,那调味料散发出的香气吸进鼻子里,立刻便将何礼肚子里的馋虫勾了出来。
“先吃面,趁热!”刘尚拿筷子拌匀碗中的面条和调料,便唏哩呼噜地开吃了。
何礼见刘尚并不顾忌吃相,当下也有样学样,不过面条一入口,辣味便让他这个常年吃清淡味道的浙江人有些吃不消,汗水也立刻冒了出来。
刘尚见状笑道:“不妨事,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也是这般狼狈。”说罢便叫厨子端两碗面汤出来,好让何礼能稍稍漱下口。
何礼喝了两口面汤解辣,这才问道:“刘大人也是南方人吧?”
刘尚点点头慢慢说道:“我出身岭南,一直生活在两广地区,也就是去年才被调来北方。一开始也不太适应,但后来我才知道,驻守辽东的部队,绝大部分人都是南方出身,有些甚至是来自南海岛屿。别人到了这地方还能行军打仗,那我也没那么娇贵才对,慢慢便适应了这边的环境,这吃辣就是其中之一。”
或许连刘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这番话所说的感受又何尝只是从南到北的重新适应,更是从大明到海汉两种不同生存环境的重新适应。只是何礼并不知道他过去的经历,也很难把这番话与别的事情联想到一起。
何礼又问道:“刘大人既然是南方人,能被派来北方公干,可见是深得海汉朝廷器重了。在下想冒昧问一句,贵国在辽东的这番动作,可有什么长远打算?”
刘尚心道你这问题倒真是够高端的,我也一直想弄明白执委会在辽东跟后金打仗到底是为了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只是迄今为止都没有哪位海汉高官向他作出过明确的、全面的解释说明,所以他也只能自己半蒙半猜地去推导海汉的真实目的。当然他自己所推想的结论,肯定不能对何礼这种外人随便说出来,至于官方对外的宣传策略,那都是早就定好了基调的。
“其实在辽东的打算嘛,早前沙首长也提过,就是为了把辽东这块汉人世居之地从金贼手里抢回来。不过还给大明又怕大明看不住这块地,再被对方夺走,所以首长们就打算名义上承认大明对这块地的归属权,但实际统治权还是留在自己手里。今后你们的赋税,自然也是进到我海汉的国库中。何老板肯定也不是才开始和我国做买卖,对于我国经营海外殖民地的状况应该也有所了解,只要辽东开始开发,这地方生财的速度并不会比南方差。”
刘尚对何礼那有些敏感的问话一笔带过,然后还是将话题带回到更容易发挥其口才的商业领域。他的工作便是要让这些南方商人坚定在辽东投资的决心,如果这些人对辽东的环境是否安定还不太放心,那就要尽可能地打消他们的疑虑,而这种说服工作正是刘尚所擅长的本领。
何礼仍不甘心,弯来绕去地又问了几个问题,想要打听辽东半岛的现状和未来走势,刘尚都是如法炮制,避开回答这种连他都拿不稳的问题,将话题一次次地拉回到经济领域。
一顿宵夜吃完,何礼觉得自己收到了很多信息,但其中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却比较有限。这位刘大人态度热情是没得说,但油滑的程度也丝毫不亚于他的那位姓沙的上司,谈了半晌下来只是反复劝说何礼在本地放心投资,前途将会一片光明云云,对于何礼所关心的问题却一直没有拿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何老板早些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上路。”刘尚将一大碗油泼辣子面吃完之后便主动起身告辞,假装没有看到何礼一脸意犹未尽的神情。
何礼当然不是肚子还没填饱,事实上他面前那碗面只消灭了一半多一些而已,他是很想趁着这个夜晚无人打扰的时候,能在刘尚口中多掏一些有用的消息出来。不过现在看来对方可并不是那么容易套路的对象,至少在口头交流时很难占得上风。
不过这么斗了一番心思之后,何礼回到住处也觉得精神有些疲乏了,躺在床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是大天亮了。招待所自有下人将他们一一叫醒,送上热水和洗漱用品,然后告知他们可到一楼大堂享用早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