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万发接到龚十七一行人的同时,另一艘福船在钱塘江下游大约两里远的另一处码头缓缓靠岸。几个力工等着跳板搭好,本想涌上前来揽活,但一看船上下来的几名男子个个腰间都挂着制式刀剑,立刻便畏惧地停下了脚步。像这类带着刀剑招摇过市的队伍,不是地位极高的权贵,就是军中武官,无论是其中哪一种,都是普通人需要保持安全距离的对象。
不多时船上下来一名中年汉子,身着五蝠捧寿大襟绸袍,头戴四方平定巾,下巴留着浓密的短须,个子不高却颇有威势,背着双手慢慢从跳板走了下来,脚步极为沉稳。若是有懂行的人,从其走路的姿态就能看出他的下盘功夫非常扎实,是常年习武之人才会具备的素质。
这人下到岸边码头上,打量了一下周遭之后,才淡淡地开口吩咐道:“天色不早了,快雇些人手,把行李物品快些搬下船,不要误了今日入城。”
当下便有随从招呼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力工,让他们过来做事。有胆大的人凑上来小声向随从打听这队人的来历,那随从傲然应道:“我家老爷乃是宁波府定海卫试千户乔南乔大人,此番是来杭州府办理公务……你们搬运箱子须得小心一些,里面有不少贵重器物,打坏了可不是尔等能赔得起的!”
既然是宁波府的驻军武官,有这作派自然也就显得很合理了,不过杭州乃是浙江治所,城中有品级的官员数以百计,这试千户不过是从五品的武官,在宁波或许还能有点影响力,到了杭州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了。听这随从报了主人家的身份之后,力工们反倒是心情放松了不少。
这一行人在码头上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卸货,又雇了三辆大车,一顶四人软轿,这才出发向杭州城东南的候潮门进发。好在这地方距离杭州城已经不远,否则他们极有可能就赶不上在关城门之前入城了。
候潮门始建于五代时期的吴越国,因筑城时以竹笼装砖石,用车运至城下充当城基,故被命名为竹车门。南宋年间这处城门进行重建,因其濒临钱塘江,每日都可以观潮起潮落,故改名为候潮门。南宋词人周密所著的《武林旧事》一书中还有南宋孝宗皇帝从候潮门出城观潮的记载。而候潮门外也修筑了不少专门用于观潮的楼阁,如映江楼、草阁、映发亭、樟亭驿等等。
这试千户大人的队伍一路行至候潮门外的时候,守门的士兵已经在将横在道边的拒马搬回城门内,准备要关门歇业了。看着这队人匆匆而来,带队的小校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尔等止步!今日已不可入城,明早再来!”
“这位大人且慢,都是自己人,自己人!”这边的随从连忙快步过去,向这小校表明了这队人的身份来历,并且向其出示了宁波府定海卫签发的公文,上面注明了试千户乔南到杭州府办理军务的事宜。
小校又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些人,虽然都没穿军装,但的确身上有掩饰不住的肃杀之气,倒也不像是伪装的。而且有几人腰间所佩带的刀剑,明显是军中的制式装备。虽然外地卫所的试千户到了杭州不算什么大官,但对他这种底层军官来说也算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当下便招呼两名手下,打算装装样子检查一下这入城的几辆大车上有没有违禁品。
那随从见状又道:“劳烦各位检查之时小心一些,这些箱子里装了不少要送给军中各位大人的礼物,其中有南方运来的海汉玻璃器,极易破碎,切莫触及,否则也不好交代。”
那小校听了这话,自然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便连检查也省略了,让手下放这队伍赶紧入城。他倒也不是真怕打碎了什么宝贝物件,而是知道这宁波定海卫的军官多半都是拿银子捐官的海商,说不准这几车行李中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到时候要是翻出来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还不如直接放了他们入城,也省得麻烦,可以早点收队回去歇息了。
待这支队伍入城过半,又有一名随从过来向这小校道谢:“我家大人说了,各位兄弟值守辛苦,些许碎银,请兄弟们收队了喝个小酒。”说罢便将一锭五两的银子塞在小校手中。
小校这下可就乐了,连忙抱拳道:“多谢大人打赏!”
这队人入城之后,便有人前来接引,将其带到距离候潮门不远的一处客栈住下。这客栈也是海汉在杭州城经营的产业之一,不过考虑到城内的复杂状况和高桥南这队人所扮演的身份,入住前并没有像成丰行一样进行清场,只是将这间客栈开设上房的院落包了下来,而其他区域的经营照常进行,并无变化。高桥南一行人住下没多久,客栈老板便主动登门求见了。
“卑职张万福,参见上官。”客栈老板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倒是的确很适合经营客栈这种需要频繁与人打交道的生意。
“张老板免礼。”高桥南对自己人还是很客气,并没有什么架子:“商务部这边之前已经给过你通知了吧?”
张万福应道:“卑职五天前得到通知,便早早命人将这边院子收拾妥当。只是上面来的指令语焉不详,也没说什么细节,只让卑职配合上官行事。若是有什么需求,卑职定尽力完成。”
“我们这次来杭州要办的事情,都是不能公开的。你是商务部的人,知道得越少,对你越是安全。”高桥南解释了几句,又叮嘱道:“我们这一行人是以明军军官的身份住在你店里,今后称呼上须得小心一些,莫要再以卑职自称。你现在是客栈老板,我是明军军官,是你的客人,在这里没有上下级的从属关系,别让人抓着把柄!”
“是是是,小人记得了。”张万福心中一惊,赶紧改口应道。
张万福并非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或军人,只是因为浙江出身的缘故,商务部选了他到杭州来经营这间客栈,结果顺带就被安全部征用为兼职情报员。其实他在这里的主要工作也并非收集情报,绝大多数时间仅仅只是主持这间客栈的经营事务而已,不过他对于自己的真实身份一直保守着秘密,直到现在身边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海汉籍。
这次接待高桥南所率领的队伍,还是他到杭州入职之后第一次大量接待来自海汉的人马,虽然能见到同一阵营的伙伴让他有些激动,但更多的还是对未知状况的惴惴不安,因为这一行人来到杭州的目的秘而不宣,而且个个都板着一张死人脸,显然不是来这里旅游散心的。刚才高桥南所说的这番话,态度已经表露得很明确,就是不打算让他牵涉其中。
而张万福可没有成丰行的万发那么积极,他只是有个安全部的兼职身份而已,想在这种秘密行动中有所表现,那就真的是在玩命了。高桥南不愿对他谈及行动安排,张万福却是求之不得,他可并不想冒着极大的风险被卷入这些事情。
高桥南又问道:“这里距离凤山门有多远?”
张万福据实以答:“不过里许。”
高桥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吩咐道:“你明日找一两个熟悉本地的向导,带我们在城内转转。先别说出我们的身份,就说是舟山来的海商。酬金可以给得丰厚一些,但人一定要靠得住,管得住自己的嘴巴。”
张万福应道:“这事好办,杭州城乃是浙东大城,城中原本就有不少闲汉专做这导游生意,有些人门路甚广,甚至还能帮外地来的官员设法打通关节。小人也认得几个办事可靠的人,明日便叫他们过来。”
高桥南继续说道:“我们在客栈居住期间,让你的伙计不要随意出入这个院子,有什么需要我们自然会提出来。还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只是客栈老板,跟我们这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明白吗?”
“明白,明白!小人明白!”张万福其实一点都不明白会发生什么事,但他也知道最好不要在长官面前表现出困惑,当下先连声应了再说。心中已经在琢磨这一行人不让店里的伙计进入院子,要怎么给自己的下属们解释,才会避免让他们对高桥南等人在住店期间的行迹起疑心。
翌日一早,张万福便找了两名可靠的导游,谈好了以一两银子一天的高价,带着高桥南的人马去城里四处逛街去了。为了不过于引人注目,已经转化为商人身份的高桥南一行人没有再携带刀剑出门,只有几人带了匕首在身上作为防身之物。
这些所谓的导游本来就是没有固定工作的闲人,一个月能靠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买卖挣个六七两银子就顶破天了,有人出一两一天的价钱雇他们做向导这种相对很轻松的工作,那自然是乐得接下来。带着这种肯花钱的豪客在杭州游玩,说不准玩得开心了后面还会有别的打赏。
不过向导的打算大概会落空,他们带的这帮人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富商文人,也并不打算去那些花天酒地的销金窟打发时间。在来杭州之前,高桥南对于城中的一些重要地段和区域标识物就有了一定的了解,而来到这里之后,对目标地区进行实地考察,也是为了再次印证此前所掌握的各种纸面信息。
高桥南所感兴趣的地方,一是城中各处衙门所在地,二是城中官员的府邸较为集中的街区。此次来杭州要办的事情,多半都得着落在这两处地方动手,所以高桥南首先要确认这些地方的环境,之后才能与龚十七商议具体的行动方案,否则一切都只能是纸上谈兵而已。
两名向导带着高桥南等人在城东转了几处衙门,见这些外来客并没有打算去其他有吃有玩的地方,虽然嘴上不说,但表现出兴趣缺缺的模样却是被高桥南看在眼中。他给队中负责打点行程的人使个颜色,那人心领神会将两人叫到旁边,向其解释道:“二位,我家乔老爷此次来杭州是办正事,打算要找关系捐银补缺的,这不先得认准地方,后边才好去登门拜访嘛!你们二人好好伺候着,我家老爷事情办得顺利,自然少不了你们的打赏。”
其中一人听了之后便道:“小人倒是认识几位衙门里的人物,不知乔老爷是想捐个功名,还是想直接买个官位?若是想弄个举人功名,又或是捐个知县之类的,小人或许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这些话骗骗土包子或许有效,但跟他们打交道这人也是安全部外勤组里的老人,走南闯北见的人物多了,自然看出这向导只是在吹牛皮想骗几个跑腿钱而已,当下冷笑道:“我家老爷要捐的职位,五品往上,你敢接吗?不怕掉脑袋可以试试。”
那向导倒吸一口冷气:“五品往上?那得多少银子……”
“这对我家老爷来说都是小钱,明白吗?不要多言多语,把交代给你们的事情办好,后面自有好处赏赐!”
“明白明白!”
两名向导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认为自己这次是碰上大土豪了。花银子捐官位这种事他们是听过的,但往往都只是六七品的小官,而且还需要排队补缺,这位大爷居然要花银子捐五品官,不是人傻钱多就是在吹牛皮。不过看人家出门这前呼后拥的派头,能养得起这么多保镖随从,那肯定也不是普通的乡下土财主了,多半如其所说是做大买卖的富商。这种人钱多了没地方花,想花银子买个官位来过过官瘾,也是有可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