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邻胜利港六号码头的仓库区,有一条看起来并不起眼连正式名称都没有的背街,长不过两百余米,两米宽的石板路一边是码头仓库的石砖背墙,另一边是由各种小饭店、茶馆、旅店、米粮铺、杂货铺等店铺所组成的“商业街”。这种背街小巷里的店铺主要服务对象是码头上的力工、水手,档次自然是比不上景观大道那些大店。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于那些尚未拿到海汉籍贯,又或是在港口短暂停留的外国水手而言,这里的消费低、位置方便,而且日常所需都能满足,住在附近的下层民众在放工之后往往都会来这里消费一番。
这条背街的东头是一间茶馆,早在胜利港落成当年就开了,一开始只是个连顶棚都没有的茶摊,就露天摆着几张桌椅卖最便宜的茶水,据说有不少首长也光顾过这里的生意。随着胜利港的逐渐繁荣,这茶摊也慢慢做大,搭起了棚子,后来又修了一楼一底的门面,算得上是这条街上经营面积最大的一处店铺了。
当初开茶摊的老板早就没有再亲自打理这里的生意了,据说名下已经有了好几处种植园,在三亚城区买了大房子住,将这茶馆交给子侄后辈经营,自己安心当翘脚老板了。而接班的年轻老板据说在海汉学堂里读过几年书,思想倒也跟得上时代发展,不单在茶馆里经营传统的项目,还加上了读报这个新时代之下的产物。逢海汉官方报纸每月十五、三十两次出刊之日,店里的说书先生便停了原本的段子,给茶客们诵读讲解最新的新闻消息。
在这地方消费的茶客,十之七八都是大字不识一筐的下里巴人,听说书先生讲解报纸上的官方消息,算是他们了事时政的主要渠道了。因此到了报纸出刊日的晚间,这茶馆里基本都会坐得满满当当,就算是那最勤俭的力工,也会花八分钱买一碗最便宜的茶,在店门口占个小板凳的位置。
这天又是到了月底的报纸发行日,茶馆里早早就挤满了刚放工的码头劳工和来看热闹打发时间的外国船员,对他们来说,最为关心的便是即将到来的海汉开国庆典会有哪些活动安排,官府在此期间是否会放宽入籍门槛,今后海汉国是否能一如既往地安定下去等等。而这些问题,或许都能从最新一期出版的《海汉时报》中找到答案。
台上的说书先生不慌不忙地清理着烟袋,送报的报童还没来,他正好可以抓紧这段空隙时间抽几口醒醒神。这报纸上印刷的字体颇小,说书先生也得戴上老花镜才能看清,念一遍报纸加上讲解,起码需要两三个小时,干活之前得把精神先养好才行。下面的茶客也各自议论纷纷,所谈论的话题基本都离不开即将到来的开国庆典,如今连这背街小巷也到处张灯结彩,比过年都还喜庆,任谁都脱离不了这样的氛围。
“来了来了!”“让让路!送报纸来了!”
店门口坐得满满当当的人群从中分开一条小道,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从中间艰难地行进到店里,走到说书先生坐的台前,从挎包里掏出一份报纸递上前去:“今天的时报!”
说书先生放下刚抽了几口的烟杆,从桌上拿了钱给报童。那报童道声谢,便转身离开了。店里的人都以热切的眼光望着说书先生,等着他开始读报。
说书先生将报纸摊开在桌上,先戴上眼镜大致看了看头版的内容,然后将桌上的茶盏、扇子、醒木一一摆好,不急不慢地正了正衣冠。他做这些动作一方面是告知店内众人,马上就要开始说书,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时机在脑子里构思一下说辞,毕竟说书人并不习惯单纯的照本宣科,何况他这读报还得带讲解,个人发挥的空间还是很大的。不过在这种小茶馆里混饭吃的说书先生,其文化水平自然也比较有限,真正能干有才气的,早就被吸纳入体制内当宣传干事去了。
说书先生三只手指夹起醒木往桌上一拍,啪地一声脆响之后,店里便安静下来。便听那说书先生朗声诵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这说书先生念完一段不伦不类的定场诗之后,便切入了正题:“诸位,这店里店外,楼上楼下,说白了都是靠着海汉的首长们赏的生计,若是今天这读报有什么解释得不妥的地方,还请诸位多多包涵,毕竟以前说的只是执委会,如今议的可是国事了!小老儿见识有限,各位听了便权当是个消遣,切莫当成了官方解读。如有不明之处,还是请教官府更为稳妥。”
说书先生先把责任推脱一番之后,这才拿起报纸开始念上面的新闻:“今日这期时报,头版头条乃是执委会发布的告全体海汉公民书。其内容如下……”
店里店外此时都是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这说书先生诵读报纸上的内容,就连店里的伙计也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蹲在角落里专心听着。此时说书先生念的这些公文,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明白其中含义,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与自己现在和今后的生活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此时的三亚,与这小茶馆相似的情景随处可见,这期官方报纸一出,在茶馆、饭店、学堂、军营,这些人流较为集中的地方,都有或私人或官方组织的宣传讲读活动在进行。几条主要街道上的告示栏也全部在第一时间贴上了新出的报纸,旁边就有宣传人员向围观群众解读上面的内容。
对统治海汉的穿越者来说,在这个时代所能利用的宣传条件十分有限,而报纸大概就是传播效率最高的媒体了。通过这种印刷品,再加上与之配合的各种讲读活动,便可在最短时间内让民众了解官方最新的大政方针。特别是海汉开国庆典在即,最近这段时期的官方活动安排,以及一些民政、贸易、外交方面的政策调整,也需要让民众尽快了解。
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其职能其实与海汉官方的宣传人员差不多,而且说书先生的身份背景更容易让普通民众接受其宣讲的内容。特别是那些尚未入籍,又没什么文化的新移民,他们甚至连海汉衙门朝哪边开都还没摸清楚,自然也缺乏对海汉官方的信任,反而会更相信这些民间解读出来的说法。
虽然民间解读与官方说法之间可能会出现一定的误差,但海汉目前的宣传手段所能达成的效果也就这样了,必须要通过民间的自发宣传来弥补官方手段的不足,才能达成执委会所要求的宣传效率。
《海汉时报》头版头条的告全体公民书中主要谈及了三件事,一是宣布海汉将在今年的抵达三亚七周年庆典上宣布建立海汉国,现有海汉籍公民将全部自动获得海汉国国籍,但现行的各种法律法规,劳工制度,包括民众十分关心的入籍申请手续,暂时不会作大的调整。这基本还是为了寻求平稳过度,避免政策法规的调整引发社会动荡。
第二件事是官方将于四月一日至五日,在治下各地同步举办庆典,而主会场便是如民众所知那样设在胜利港。四月一日上午,包括执委会在内各个部门的领导人物和此次受邀前来观礼的各国政要,都会出现在胜利港的会场,进行盛大的开国典礼和阅兵仪式。普通民众当然也可以到场观礼,不过必须要在当天一早便前往会场排队,接受安检之后才能进入观礼区。观礼区限定入场两万人,名额满了就不放人进去了。当天下午和晚间还有海军阅兵式及焰火大会,执委会的大人物也会莅临现场,与民同乐。
第三件事是告诫民众们在庆典期间务必听从安排,守法遵纪,不可滋事,如有违规将勿论国籍,从重从严处罚。这也算是一个提前警告,免得有些不安分的人借机生事。这种警告措施虽然可能无法完全杜绝事端,但至少可以吓阻一些蟊贼小偷,减轻安保人员在庆典期间的工作压力。
说书先生大概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读完这篇公文,然后又将其中比较难懂的地方一一解释。不过这篇文章本来就是用白话编写,倒也没多少艰深晦涩的地方需要慢慢解读,大部分人都能听懂。说书先生所需做的,也就是解释一下个别词句的字面意思而已。
说书先生说完这头版头条之后,停下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旁边角落里蹲着的伙计这才活过来,提着水壶上前替他在杯中斟满了热水。
说书先生不急不慢地翻开了第二版,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诵读上面的内容:“这二版上的头条,乃是安南国清都王发给我海汉国的贺信,内容如下……”
安南国算是与海汉关系最为密切的国家,如今实际掌管安南政权的清都王郑梉,也是得到海汉的军事援助之后,才能在南北内战中反败为胜,统一了安南。如今两国不仅保持着密切的政治关系和贸易往来,而且安南的海岸线上还分布着海汉重要的能源产地和海军港口,而海汉现有的国民中约莫有近三成是安南裔或者拥有安南血统,两国关系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当然了,站在海汉的角度,更多的其实是将安南当做了自己的仆从国看待,对于安南所开展的军事援助、文化输出、金融贸易,目的也都是为了能让安南的国家利益与海汉更趋于一致,扮演资源提供和销售市场的双重角色,在必要时也可以充当海汉的军事盟友。虽然安南军的实力有限,但好歹也是按照海汉提供的模式重新组建的新式军队,至少在中南半岛上已经鲜有对手了,必要时替海汉出手教训教训不听话的小国家,应该也够用了。
清都王郑梉的家族几乎垄断了安南与海汉的所有外贸往来,是真正意义上的既得利益者,所以对于两国之间的关系维护,也没有比他更为上心的人了。这次海汉开国庆典,郑梉也派来了最受他喜爱的大儿子,已经预定为下一代继承者的郑柞,代表安南国出席观礼,并且将与海汉签署一系列的合作协议——其中大部分都是原有协议的升级版,毕竟双方现在已经由民间往来升格到了国与国的关系,有一些该做的表面文章也得认认真真地做起来才行。
郑柞与海汉往来颇为密切,对于海汉治下的种种状况也十分了解,这《海汉时报》的官方媒体定位,郑柞也是十分清楚,所以提前便将其父送给海汉执委会的贺信送到报社,并掏钱买下了第二版的版头,以此来彰显安南与海汉的关系之密切。
当然了,这套十分官方的做法并非只有他郑柞才会,实际上这期的《海汉时报》从第二版开始,便几乎全是各方发来的贺信。除了像安南、占城、葡萄牙这种与海汉关系亲近的国家之外,还有海汉的各个海外殖民区管委会,与海汉贸易往来密切的各跨国财团,靠着海汉发家的一些豪商,也纷纷花钱在报纸刊登了各自的贺词。
这些国家和海外殖民地,虽然名字都不陌生,但普通民众却不知其方位所在,当下便不断有人出声询问,正好说书先生也是个半吊子,前半生都是在这海南岛上打转从未出去过,哪里搞得清海外这些殖民地和南洋国家的位置,当下也只能支支吾吾地打马虎眼混过去。下面的人问得急了,他便只好中断读报,让伙计帮忙把打赏钱先收上来再接着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