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贺若弼招收的新兵们,正在操练队列。
杨霆风与萧狼肩并肩,默不作声地走过。
看着这些吊儿郎当样子,萎靡不振的面容,松松垮垮的队形,杨霆风皱起了眉头,不禁替他贺若弼捏了把汗:“三个月时间,可是一晃而过的,他真能把这群人练出来?”
另一边,摆着一张木桌,贺若弼端坐正中,桌对面也放着一把椅子。
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从他手中接过木牌与木刀,以及一吊铜钱。
原来,贺若弼将金子全数换成了铜钱,又将训练科目分为了几个阶段,每通过一个阶段,便分发那个阶段的饷钱。
当然,过不了科目的,自然得卷铺盖走人,新兵一视同仁。
营门外,杨霆风与萧狼背着手,悠闲地观赏着贺若弼这新奇的练兵套路。
杨霆风感觉站累了,便蹲了下来,一边玩弄着地上的蚂蚁,一边笑道:“要训练一支由朴实农民组建的新骑军,靠这些吊儿郎当、萎靡不振的家伙自然不行,得将他们淘汰遣散,再另行招募,宁缺毋滥嘛。”
萧狼听着,并不说话,只是瞅着那些,因过不了关,而灰溜溜走人的退兵。
“至于伍什二长吗。”杨霆风嘿了一声,道:“那就更为要紧,按咱们边军的传统,以往关陇,凉州出生的人,因与西羌、匈奴接壤,长期与这些彪悍的少数民族武装发生冲突,民风彪悍,是最佳的人选。”
萧狼正色道:“更重要的,是由这些人当基层军官,每遇战,或遇败,往往能约束手底下人,不会轻易溃逃!”
他这翻补充,说得是大实话,杨霆风听了,也感叹道:“士气很重要,这些庄稼人最差的就是士气,一旦遇挫,或被偷袭,甚至战死一人,却往往整营整队的溃逃。”
萧狼苦了脸道:“这些庄稼人,从出生开始,就脸朝黄土,背朝天,哪里经历过这些。可关陇,凉州这些地方的兵源,被卡得死死的,咱们轻易接触不到。”
“那可不?以前老帅也派人,前去关陇地区大量招募基层军官,却被人从中作梗,碰了一鼻子灰......”杨霆风用手指了一指贺若弼,笑道:“不过这回,杨某准备打破这个框框,不拘一格选拔基层军官。只要能带兵的,有一技之长,不看出生,不看背景,一律提拔!”
未了,他还补充了一句:“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紫塞,岂无军勇?”
两人相视大笑,不置可否。
“下一个!”亲兵们大声喊了一句,一只粗壮的大手,伸手就要拿桌上的铜钱。
贺若弼将桌上的铜钱收了,抬起头来,打量着面前的新兵,突然,他站起身来,狠狠一推,那人被推得一个趔趄,仰头栽倒。
贺若弼喝令道:“站起来!”
那个新兵从地上爬起,抖抖瑟瑟站在他面前。
贺若弼冷哼道:“我记得你,你是怎么混进队伍的?”
那个新兵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我,我是……”
贺若弼转身吩咐亲兵道:“将他带下去,严加审讯,一定要查出,是谁招他进来的!”
“诺!”话音刚落,两名亲兵就将来人拖走。
贺若弼咳嗽一下,大声对着所有人道:“诸位莫慌,这人在入伍前,便是一个为祸乡里,臭名昭著、欺男霸女的恶棍,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混进来的,但如若让这种恶人都混进了我的队伍,那我不如将大伙解散了回家种田,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欺压百姓之人,军纪的败坏,往往就是从这颗老鼠屎开始的。在此,我给诸位打个招呼,今后谁敢在我的队伍中欺负百姓,一个字,斩!”
众人齐声喊诺,声音震天。
贺若弼又指着那一队已通过测试,手拿木牌木刀的士卒,大声地说:“只有他们,来自农家,朴实憨厚,经过训练,
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士卒!你们也一样......”
众人山呼万岁,吼声如大地惊雷,令风云变色!
他做的一切,杨霆风都看在眼里,不由奇道:“看不出来,这贺若小子有两把带兵的刷子啊。看来,这‘骑射司马’终落谁家,还真不好说。”
萧狼一笑,并不言语。
“走,萧兄,咱俩去慰问慰问这些过关的士卒。”杨霆风拍了拍沾满泥沙的大手,站起身来。
萧狼奇道:“为何?”
杨霆风自嘲的道:“再怎么说,杨某也是他们老大的老大么。”
说完,他二人便缓慢踱了过去。
这时候,贺若弼已经看到了杨霆风,一时间,满脸惊骇,以为他要来干涉自己,急忙起身迎接,杨霆风见了,做了个“止”的手势,致意他继续军务,当他不存在就行;
这才放下心来落座,继续登记发饷。
他二人找了个阴凉处,那儿有几棵胡杨树,杨霆风就躲在阴影里,让萧狼将那些过关的士兵统统喊过来乘凉。
萧狼去了,不一会,就领着数十人,一路小跑过来。
杨霆风观察了一下眼前的这些庄稼汉子,嘴上挂着和蔼的笑容。
众人见了,不知怎的,心里还是生起一种冷然发毛的感觉。
这很正常,他们可不知道,眼前的二人,可是真正上过战场,从尸山血海中杀过鞑子的,那种杀人的气势,是何浓郁?更何况这些人都是新兵。
杨霆风示意众人席地而坐,笑道:“诸位刚到蹶张营,就烦请你们自己介绍吧,大家混个脸熟。”
话音刚落,一个浓眉大眼,膀阔腰圆,手上肌肉犹如青砖的赳赳壮汉,粗声大气道:“大人,小的原先在当地刘老爷家种地八载,没混出个人样!这不,看见贺若大人,在刘庄竖起招兵旗,俺就来投奔。没曾想贺若大人,一见面就给了个伍长的官儿,在下知足啦!今后若不好好给贺若大人卖命,我他妈就是城南桑家瓦子片养的!”
“桑家瓦子片?”杨霆风怔了一怔,但并未多想,急忙纠错道:“记住,你吃得是皇粮,是给朝廷百姓卖命,不是贺若弼!懂吗?”
赳赳壮汉吞吐着:“有啥子区别嘛,不都一样?”
杨霆风眼有隐忧,叹了口气,道:“你记住,这话以后不可再说。”
壮汉吞了口唾沫,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兀自坐下。
跟着,又站起的是一个身材魁梧,面貌憨厚的汉子:“俺叫陈大本事,瀛洲人,年轻时,随姑父做过杀猪买卖,但不知为何,伙计们都喜欢,背地里喊俺‘陈大傻......’
他话音刚落,众人‘哄’的一声笑了。
见状,陈大本事急了,连忙解释:“其实,俺不傻,俺只是......只是老实而已!”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杨霆风与萧狼也自笑了起来,半响过后,杨霆风示意众人安静,请他继续。
陈大本事拱手谢过,继续道:“俺姑父后来,举家迁徙至紫塞,投托在‘骁骑军’李大人门下,做了个肉铺户;后来,李大人见俺杀猪杀得好,本想举荐在下,去给他当个哨官,但俺总觉得心里不是个味儿,这不,见了贺若大人的告示,就投奔蹶张营来了。
“骁骑军?骁骑营扩编了?什么时候的事?这么大的事,李兄都没庆贺庆贺?”杨霆风暗付道,瞅了瞅陈大本事,摇头道:“确实有够傻的,去李府当了哨官,那也就是李府的家丁,这起步就比一般的士卒高太多了。”
可接下去的话,却让杨霆风与众人瞠目结舌。
你猜他说啥?
只听,陈大本事说道,“贺若大人说了,说在下自幼‘与猪打交道,有福相傍身!’所
以,封了在下,当他的伯长?”
“伯长?”杨霆风诧然:“他娘的,自己才是个军尉,这晋升伯长,连他也只有推荐之权,却无任命的权力。这贺若弼真是大胆!”
如今的杨霆风,完全不明白,可以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按规制,除非是他的蹶张营,从一营扩编成一校,如此才算符合军制。
他那天,也本想问哥舒关于扩军之事,可老帅临行匆匆,似乎要准备的事情,实在太多太重太烦杂了,杨霆风实在不好开口。
介绍过陈大本事,他旁边“噌”的同时站起三人。
杨霆风一眼望去,但见三人面色严肃,身材短小,人人皆手挽长弓,形容剽悍。
萧狼附在杨霆风耳边,低声道:“这三位,皆是出生山中猎户,从记事起,三人便一同打猎练武,起居饮食,都在一起,宛若亲兄弟一般。为不可多得的精通射术之人。我听说,贺若弼这小子,已经私下任命这三人为箭勇教头。可这教头可是九品武官......”
“若有真本事,倒也无妨!”杨霆风示意三人坐下,默默点头。
三人唱了个诺,“啪”的一声,齐声盘腿坐下。
就在这时,紧挨着三人的一个汉子也站了起来。
杨霆风一眼瞅去,但见此人生的长得獐头鼠目,细小干瘦,两片狗油答胡分布两边;他还没开口,有几个汉子就吃吃笑将起来。
杨霆风一楞,感到很纳闷,好奇道:“我说,他们怎地一见你就笑?”
鼠目汉子倒也不在乎,大喇喇地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启禀大人,小的原是紫塞内城,街南桑家瓦子片的伙计。这几位爷,是那里的常客,是以,他们看见小的就笑。”
杨霆风“啊”了一声,问道:“桑家瓦子片!”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地名时,不免好奇。
鼠目汉子拱了拱手,解释道:“启禀大人,就是勾栏之地,还是最腌臜,最低贱的那种,并非是大人们经常去的青楼。”
“原来是勾栏。”杨霆风“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也难怪他们要笑你,这兔儿爷都上阵打仗了。”
他话音刚落,差不多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那几个汉子,更是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手舞足蹈的。
杨霆风曾经听说过,紫塞一地,青楼勾栏,紧挨一处,都在城南桑家瓦子片一带经营,却有着严格的划分。
青楼花厅,乃是朝廷直营,且官妓地位较高,非达官显贵,巨富商甲,高级军官不得接待。而成为官妓的,多数是犯官家属,名门千金,虽不必天天接客,但大多是犯罪之身;有锦衣玉食,却没有任何自由。
勾栏就纯属私人经营了,且占据了城南大部分区域,是边军士兵以及单身闲汉最爱逛的地方。
私妓大多数,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子出生,因为家境贫寒才被迫出来赚钱,但无论生意有多火,实际落在她们身上的钱都非常少。
即便还清了老鸨债务,虽能落个自由身在,但随着年岁渐长,年老色衰,也不免晚景凄凉,终老一生。
但绝大多数人,都等不到这一天,许多人在疾病与饥饿的双重摧残下,不到桃李年华,便早早去世了。
也是天意,她们的尸体,也统统葬在了紫塞内城羊肠小道的乱葬岗中,倒是能和历代边关牺牲的将士们做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