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壮着胆子在附近摸索了一圈,想找一个栖身之所,竟然还真有,不远的山壁上有一个不大的山洞,在夜幕中黑黢黢的,我忙掉头去找公孙徵。
搀扶着他,我俩踉跄地走到洞口,只觉一阵沁骨的幽凉袭来。手里的火把被公孙徵接过去,他挡在我身前,脚步虚浮地率先进去,来到洞中,又借着火光将四下里照了一照。这个山洞虽说不大,却也有一室之地,足够我们容身了。地上有个石坑,里面有燃烧过的痕迹,旁边还有一只焦黑的铁锅、一个腐朽的木桶,散落着两只满是缺口的土碗。
有人住过的!
“太好了,东西都是现成的,”我扶他靠着岩壁坐下,“我去找些柴火来。”
他将手中的火把递给我:“别走远了,洞口就有些枯藤,再找一些又细又枯的树枝来,先用着吧。”
我依言照办,拾枯树枝的时候,忽地意识到寂静中隐隐传来流水声。爬到一处略高的地方,发现不远处波光粼粼,一条小溪正缓缓流淌。我忙将拾得的柴火抱进山洞,又提了那木桶,直奔溪边去。
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溪边,匆匆忙忙地打水。听见下面淅沥沥地漏着,我又慌忙往回走,眼光一瞟,看见几株有用的草药,拿火光照了照,竟然是金银花。只不过金银花素喜光,长在这里,免不了花叶细瘦。
金银花能解百毒,甚至能解砒霜的剧毒,公孙徵一定用得上的。
看书上说,一般的虫蛇都怕火,我拿火把在草丛边上晃了晃,再小心地伸脚踏入草里去,却不想那里竟然是个沟。草密密匝匝冒出地面,其实里面已经长得老高了,我就这样没防备地跌下沟去,惊得一声呼叫,火把顺势脱手,也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所幸这个沟也不是太深,我没什么大碍,只是先下来的那只脚崴到了,一时火辣辣的。周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直到慢慢地适应了黑暗,目能视物,我才缓缓向那几株金银花爬过去。我将花叶采摘下来,拿外裙兜住,系得紧紧的,才从沟里爬出来。
这样一阵折腾,木桶里的水早就漏得一滴不剩,火把也灭了,我提起木桶,摸黑去了河边,再打一桶水。
我没了火把,看不清脚底下,打水的时候一滑,差点儿掉河里。一路走得战战兢兢,歪歪倒倒,心里又急,怕没走到水又漏光了,实在绊得够呛。
终于快到洞口,里面隐隐有火光射出,照亮了路面。火折子在公孙徵身上,看来他已经把火生起来了。
木桶里的水虽没有漏完,却也差不了多少了。我将剩余的水倒进锅里,缩手缩脚地架到火上去,又掬了一点儿水出来洗那两个土碗。
公孙徵苦笑道:“选侍从没做过这些活儿吧?”
“既在宫外,先生就不要叫我选侍了。”
我将金银花的花和叶倒在地上:“我还找到了好东西呢!”
“哦,什么?”公孙徵向虚空中伸出手来。
我将金银花放在他手中,他将手凑到鼻尖下面嗅了一嗅,微微一笑:“金银花,果然好。”
“花拿来煮水喝,叶留着为你敷伤口。”说着,我便将手边的花和叶分开来,花全部丢进锅里,“只是不知你的毒要怎么清,具体的我该怎么做?”
我虽看过《本草纲目》,知道金银花解毒,可疗毒这一目的确非我所擅长,只能问他自己了。
“这毒的毒性并不强,只是随着伤口深入骨髓,侵入内里,才显得剧烈,只需刮骨疗毒,再辅以金银花,差不多可愈。”公孙徵面目淡淡地说道,仿佛说的是别人的身体。
“刮骨疗毒……”这样的方法,我只当是《三国志》里的故事,竟是真的,可是要剥开血肉……我不由得心里发慌。
“你只需一步一步照我说的做即可,”公孙徵递给我一柄短刀,“来,别怕。”
我捏了捏手心,接过短刀。
转首只见公孙徵已经背对着我,解下血迹满满的衣衫,露出结实白皙的后背。那伤口开裂犹如恶鬼大张的口,皮开肉绽,黑色的血液瘀结,在他的背上显得异常狰狞!
“你先用水将伤口洗净,然后用刀尖将泛黑的皮肉都剜掉。”公孙徵侧头淡然道。
我只有将裙幅上装饰用的丝布扯下来,缠在手上蘸水,然后擦洗伤口。
洗去黑色毒血,只见伤口翻卷的边沿果然透着乌色。我攥了攥手中的短刀,还是下不了手,终于道:“关二爷刮骨疗毒,对面还有马良与他对弈,不如我们说说话?”
“说什么?”
“就说——先生你。”
“好。”公孙徵顿了顿,方道,“其实没什么可说的,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就遇见了师尊青冥先生,他说我根骨不错,要收我为徒,父亲便做主让我跟着师尊上山去了。”我动了手,他的声音丝毫不变,我的胆子也跟着稍稍大了些,将刀尖又深入了一分,“只是自从我上山学艺,就极少回去探望双亲,如今来到京师,见面的时候就更少了,‘父母在,不远游’,我自觉惭愧。”
我只专注于手里的动作,许久,没听见他继续说下去,便道:“这就说完了?”
“是,本就是极寻常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公孙徵轻道,我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惘然。
“才开始呢,先生就说完了,这刀子揽溪不敢动了。”我故笑道。
他亦轻轻一笑:“不如你问,我知无不言。”
蓦地想到汉岳,我便直问道:“先生照实情说,与我哥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汉岳?若我说,在你托我找他之后才认识的,你信吗?”
我早就怀疑了,却道:“公孙先生的话,我怎敢不信?”
“我只知道你不信,才有此一问。不瞒你,在你托我找他之前,我们的确就已经有了交情。不然,纵我有天大的本事,京师这么大,我也不能三天内便找到他。”
“哥哥初来京师,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又是怎么与公孙先生认识的?”
“你哥哥是个真性情、有血性的汉子,为人仗义,又善结交。我们俩结识,也不算稀奇。”公孙徵微微一顿,“不过还真要谢谢一个人。”
“谁?”
“是一位温姓的公子,名曦。”
原来是冷苏苏心仪的那人,脑中蓦地闪现初到京师时,那河岸边泠泠弹奏的《风入松》。
彼时我虽仰慕他的琴声,却因戴着帷帽,不曾有过一面之缘,事隔这么久,竟还能从别人的口中听闻他的名字。
“想那温公子必是人如其名,温如朝曦,才能得苏苏姑娘青睐有加。”
冷苏苏一贯率真、勇猛、可爱,我一直佩服她身上我所没有的那一股“劲儿”,忍不住道:“苏苏姑娘人长得美,性子也是难得的直率活泼,谁若娶了她,定是一辈子的欢喜幸福。”
“可有人偏偏喜欢琴瑟和鸣,岁月静好,两人默契宁和地度过一生。”公孙徵轻轻一叹,“若那样的人面对苏苏,终是不够如意,岂不是耽误了她。”
他言下之意,只怕所指的就是温公子,果然,他又道:“对温公子而言,只怕苏苏太过吵闹了。”
听罢他的话,我不由得苦涩地一笑:“我也是个最喜静不过的人,说话声、摩擦碰撞声稍稍刺耳了一些,我便不舒服的。从前烟绕在我身旁,我总嫌她聒噪,觉得她若能安静些就太好了,可现在失去了,我才知道那样热闹的好处。现在倒嫌身边太静了,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想起烟绕,我总是感慨良多,道:“沉静的人往往就缺这么一点儿生气,温公子别失去了这珍贵的热闹,才如我这般追悔莫及。”
他又顿了一顿,才道:“我一定转达他。”
这厢话说完,他让我做的这第一步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专注于最后几刀,他亦没说别的话,一时安静下来。
黏稠的黑色血液顺着背不断流下,覆盖过一层又一层干涸的血迹。我又撕下一块干净的裙幅,重新舀了水,将伤口周围清洗了一遍。看着那被我生生挖出的血洞,仍不断冒出混着毒汁的血液,我皱了皱眉,狠心将温水浸润的布条覆上去。
我清晰地看见公孙徵的背脊微微战栗了一瞬,不过只一瞬,便恢复如常。洗净的伤口血肉里虽不见了乌色,内里却仍然透着黑气,伤口在我手中几乎扩大了一倍,深可见骨。
公孙徵蓦地开口说话,声音略微带着沙哑:“毒肉可都剜掉了?”
“剜掉了。”
“好,”他递过来一个小瓶子,“这是止血的药粉,你先将血止住,然后将伤口撑开,把骨子上的黑色刮掉,最后缝上伤口,就成了。”
我用沾满血的手接过那止血药,看着他的伤口愣神。
他许是见我久未应答,又道:“你不用怕,其实刚刚也没多疼,你尽管下手。”
“不是,”我眼见着黏稠的黑血又慢慢涌出,向下蜿蜒而来,顿感不妙,“既挖净了,怎么还有毒血流出来,若这时将血止住,岂不是让毒素混在了血液之中?”
他沉思了一会儿:“毒素定是随着血液向周边扩散了,不如等一等,待毒血流尽,就可以进行下面的步骤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我不安地向山洞外的天空看了看,若到了天明时分,公孙徵的毒仍未清完,只怕压抑的药性过了,毒素猛蹿入脑,到时,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毒血何时才能流净?任公孙徵自己也答不出。我蓦地心里一动,既然毒素只是向周边扩散,岂不是与被毒蛇咬了一口很相似,只需要人将毒吸出……
可顾忌我与他的身份,共处一室已然逾越礼制,怎可再有肌肤之亲……但转念一想,又有什么比得上眼前一条性命呢?能掌握在手的事情,就不要交给天了。
终于,我极不自然地为他擦了擦血痕,轻声道:“不如,我将毒吸出来。”
“不必……”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便将脸凑过去,嘴唇贴上他的伤口,用力吮吸。他战栗地让了一下,却被我抓住,最终也由着我了。
连吐出几口腥黑的血液,再看那伤口,流出的血已然是鲜红的颜色,可见此举还是有奇效的。
我欣慰一笑,心中也放宽了些,却蓦地发现此时我们的姿势着实暧昧。刚刚我抓住他时太过慌乱没注意,自己竟一只手攀着他的肩,一只手搂在他腰前,若让人看见,定要误会了。
就算这里没旁人,我也不自禁地红透了脸颊,忙放开他,强自镇定地拔开药瓶的塞子,将止血药倒在伤处。
公孙徵忍不住呻吟一声,缓了一缓,轻声道:“多谢弟妹高义。”
我窘迫地说不出话来,摇了摇头,完了才想起他看不见。
待血止住,我依言扒开伤口,只见白惨惨的皮肉,仍有几丝血渗出来,里面隐隐有一缕青黑,我声音微颤:“血已止住,我刮了?”
“嗯。”他静静地深呼吸。
人都道疼痛至极便是深入骨髓,可又有几人真正尝过这入骨的疼痛?刮骨之声悉悉刺耳,我能想象的疼痛必不比实际之万一。
公孙徵整个人微微颤抖,汗水横流了一背,却哼也未哼一声,足见是极力忍耐了。蓦地响起他压抑得略微变调的声音:“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苏苏姑娘和温公子。”
“既然我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不如就说一说温公子,他……他如今也可谓进退维谷,你既托我许了他一个嘱咐,不如就再多帮他一点儿。”
“揽溪愿尽绵薄之力。”
我虽未见过他的长相,可总觉得如同故人一般,加上他是公孙徵的朋友,他既肯说,想来必是能说,一时倒也没想起避忌人家的私事。
于是伴随着寒凉的刮骨声,公孙徵将温公子的事情缓缓道来。
这温公子,本是京师一门大户人家的长子,幼年时被人贩子拐卖了,好不容易脱身,还学了一身本领回来。认了母亲,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与父亲相认,其间的复杂,一时也道不清楚。母亲在他之后,又生了个弟弟,那家老爷的侍妾也生了个儿子,老爷宠爱侍妾,便有心让侍妾的儿子承袭家产爵位,他见母亲常常伤心,便留下来帮助弟弟。
母亲心中本就对他愧疚,又知他为了母亲和弟弟付出许多,渐渐地,竟有心让他向老爷承认自己长子的地位,也就是说,让他取代原本弟弟应得的东西。
“如今,一面是心苦难言、未老先衰的母亲,一面是亲密无间的弟弟,你说,温公子要怎么选?”
“还没听你说,温公子自己的想法呢?”我怪道。
“他没什么想法,只要亲人过得好,他怎么样都可以。”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温公子本就是心系江湖之人,向往自由,不愿置身于利欲纠葛之中。若不是为了母亲和弟弟,他应该早就离开京师了吧,一叶扁舟江湖远。”
我蓦地想起,自己闻他一曲《风入松》之后,送的便是八个字:“欲走不走,将留未留。”想来那时,他已萌生去意,却又舍不下家人,内心矛盾焦虑,全展现在琴音上了。
“既然如此,有弟弟替温公子行孝道,温公子何不成全自己?将弟弟扶上位,温公子已经尽了做儿子与做兄长的心,母亲与弟弟心下明白,感怀亲情,想必也足够。温公子还是越快离开越好。”
“为何?”
“一则,温公子生性如是,何必勉强自己;二则,若弟弟知道母亲曾有那样的想法,只怕……”我没说下去。
良久,才听公孙徵低声道:“你所言极是。”
伤口内骨子上的毒素已去,我轻声道:“快好了,我这就替先生缝线。”
幸而我随身带有锦囊,里面就有针线,我不会缝合伤口,只好像做女红一般将开裂的皮肉缝好,然后揉烂金银花的叶子,小心地敷上伤口。
做完这一切,我着实松了口气,再看公孙徵,他的头轻轻靠在石壁上,微微合着眼,苍白的面容上尽是虚汗,仿佛已是倦极。
我拈起他沾满血污的外衣,帮他穿上。眼光一瞟,便看见他肩上一个颜色略深的圆点状疤痕,微微凸起,应该是我被囚禁在繁综楼时,刺他留下的伤疤。
心下略微动容,我转身将铁锅里熬煮而成的金银花水盛入干净的碗里,吹凉些,喂给他喝。他喝完那一碗热腾腾的药,额头很快又沁出汗来,我拿袖子为他擦了擦。
替他疗伤之时,我聚精会神,生怕出点儿岔子,此时松懈下来,一股深深的困意直涌而上,我走到另一边,倚靠着石壁,很快也沉沉睡去。
“阿洛——”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层层叠叠,尾音渺茫。
我们将周围都找遍,四处不见朱常洛的踪影,可我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失望,这里有水,也有人迹,朱常洛既没摔死在山崖之下,那么他活着的可能就更大了。
我们沿着水向下游找去,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些走不动了。公孙徵毒素虽清,可身体仍虚弱。我就更不用说了,平日里哪里走过这么崎岖遥远的路,脚掌感觉黏糊糊的。我不敢说,也不敢看,怕看了更加走不动。
从昨天下午起,我便没吃过东西,早上也只吃了公孙徵找来的一个涩果子,现在饿得直打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强撑着往前走,四下张望,竭力呼唤着,一整个上午过去,声音都沙哑了。
“我们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再走。”公孙徵伸手过来搀住我,让我坐在阴凉的大石后面等他,“你等着,别乱走,我去去就来。”
许是太累了,我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没过多久,朦胧间一股异香袭来。我挣扎着睁开眼,便看见公孙徵在不远处生了堆火,举着两个树杈烤着什么,旁边放了三五个早上吃过的那种酸涩果子。
他满头是汗:“快好了,过来吃吧。”
我走进一瞧,树杈上赫然搁着两片鱼肉,正滋滋地冒着焦香气。
公孙徵将我的神情都看在眼里:“这条鱼我可抓得辛苦,你若不吃,便先吃这些果子吧,等会儿我再为你摘一些来。”
这山谷之中,就这么一条小河,除了果子,也就只有河里的活物了。若我不肯吃鱼,他也未必真让我顿顿吃野果,可他毒伤未愈,我又何必让他为难呢。
“闻起来倒是很香。”我过去坐下。
公孙徵很是细心,将鱼头鱼尾去了,只留下躯干,还剖开来成两片状,看着一点儿也不可怕,想来这样烤得更酥软。
“好了。”他将其中一个树杈伸到我面前,我接过去,拿手去碰,却被烫得不轻,他见了忍不住笑,“小心。”
试探着尝了一小口,这鱼肉外焦内嫩,并没有意料中的腥气,反而带着丝丝甜味。许是饿了,我肆无忌惮地吃起来。想来也知道,我现在鬓发
散乱,面上都是尘土,衣衫又脏又破,实在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吃完了抹抹嘴,才发现公孙徵竟一直含笑看着我,见我呆怔,又将另一个树杈递过来:“这块也好了。”
我忙尴尬地摆手:“先生吃吧,我再吃两个果子就好。”说罢,抓过两个野果,在衣裳上擦干净。
待收拾完,灭了火堆,我们没多休息,就继续向河流的下游找寻。转过一个弯,渐渐地,阳光烈了,我脚里出了汗,越发疼痛起来。许是脚疼的缘故,走路也虚浮了,不由自主地打晃。烈日刺眼,光晕时而拉长时而缩小,我蓦地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天竟然全黑,我伏在一个人的背上,感觉像是在走上山的路。借着他手里火折子的微光,我看见汗水滑过公孙徵的侧脸,心里不由得感到狼狈又歉疚。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开口问,嘶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看见山间那一点灯火了吗,应该是处人家,我们去那儿过夜。”
说罢,他将我向上兜了兜,我只觉胸前又一阵温热的濡湿感,只怕他的伤口又流血了。
公孙徵背着我,爬到那山腰上,果然看见一座修葺整洁的白石头小院子,木门前放了把早已枯萎的艾草,上面悬了一盏晦暗的小灯,在微凉的夜风中飘摇。
公孙徵搀扶着我,朝院子里面喊道:“我们是过路人,天色已晚,妹子又得了急病,还请主人好心,行个方便!”
等了半晌,无人应答。可透过门缝,只见灯火摇曳,绰绰人影,明显里面是有人在的。
“主人可否行个方便,让急病的妹子借住一宿?”公孙徵微微提高了音量。
我见公孙徵气息未平,血亦渗了半个后背,爬了这许久的山都是为来这里。求了两遍,里面的主人却故作不闻,不由得倔强心起,拉扯他道:“既然人家不愿开门,就算了,我已经好多了,哪里都能睡,走吧。”
可公孙徵拽得我丝毫动不得,深深吸了口气,声音越发大了:“主人必有一颗仁慈之心,请你帮帮忙吧!”
我虽疑惑他的坚持,心中却一动,故意提高了声音道:“算了,这人八成是个聋子,听不到的!”
未多久,门果然开了,一个罩着一身黑衣的女人探出了身子,面目隐藏在风帽里,冷冷出声:“小丫头出言不逊!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激将法吗?我出来就是告诉你,我不是聋子,我也偏生不让你进!”说罢,就要关门。
公孙徵眼疾手快,一手撑住门:“前辈勿要与在下这不懂事的妹子计较,她得了急病,您行行好,收留我们一宿,明儿一早我们就走。”
那黑衣女人竭力压门,却敌不过公孙徵一只手的力道,蓦地恨恨道:“她得了急病?我还得了传染病呢!”说罢,将头上的风帽一把扯下,露出一张凹凸不平、嘴歪眼斜的奇丑面貌来。我未有准备,不由得吓得腿脚一软,跌靠在公孙徵身畔。
“怎么,吓着了?我这得的可是麻风病,传染的,还非要进去住吗?”她见我惊慌的模样,更加肆意,竟向我啐一口。
公孙徵微微侧身,那口水便飞溅到他颊边,他缓缓正过身子去,行礼道:“这见面礼在下替妹子接下了。主人若不方便,就让妹子一人住进去,在下宿在外面便是。”
先不论唾面之辱,麻风病无药可医,就是不死也残废,公孙徵替我挨这一口唾沫,若他真的染病……我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那丑陋女子将我二人重新打量了一番,用怀疑的口吻问道:“她真是你妹子?”
“岂会有假。”
“你们两个叫什么?”
“在下公孙徵,”他与我对视一眼,“妹子叫公孙溪。”
丑陋女子探究地看了我们两眼,眼光稍稍黯淡了些:“就凭你替她挡了这一下子……都进来吧。”
她“吱呀”一声打开门,不再看我们,率先进屋子里面去。
“主人宅心仁厚,多谢。”公孙徵同那黑色的背影说道,搀扶着我跟上去。
室内灯火通明,一时竟照耀得我们两个有些睁不开眼。
丑陋女子泡了两杯茶递给我们:“我叫阿拂,人称一声拂婆。来者是客,先喝杯茶。”
拂婆刚刚在门前,好不端的便啐人,说要将麻风病传给我,此时又冲茶给我们喝,实在是有些阴晴不定,我不由得起了防备之心。
她将茶盏递与公孙徵,冷不丁看向他腰间,伸出的手蓦地一缩,“当”一声,茶盏重重地搁在桌子上,她抬眼厉声质问道:“你这腰带哪儿来的?”
问罢又伸手胡乱去摸,摸到腰带上一处,再看眼中竟已泛出了泪光:“你是……”
这显然也是公孙徵意料之外的情形,他疑惑地向拂婆望去,眸中的神色一点儿一点儿转变为震惊:“姑姑!”
拂婆仿佛惊醒,忙低头拉上了黑色的风帽,瘦弱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黑色的风帽下面划过几道晶莹的长线。她时不时发出隐忍的声音,似竭力克制着胸臆里的呜咽,许久,才勉强镇定地低声道:“少主。”
公孙徵伤心道:“姑姑,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没有人害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命。”拂婆擦了擦脸,忽地意识到我在一旁,便道,“不如先将这位姑娘送去休息,姑姑再与你说说话。”
她既称我为姑娘,又与公孙徵相熟,自然知道我不是他妹子了。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公孙徵,微微叹了口气,便引我们到后面的厢房里去。
到了一处厢房,拂婆推门进去:“房间里东西倒不缺,只是这儿就我一个婆子独住,没人伺候,姑娘只能自己动手了。”
我答应着:“谢谢拂婆,已经很好了。”
拂婆看了一眼公孙徵,率先出去了。公孙徵扶我坐到床边,生了火,搁上水壶,来到我跟前,欲言又止。
虽然,我也对他和拂婆的身份感到好奇,可我知道不该问。
我仍记挂他颊边的那一口唾沫,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还未碰到,又醒悟地触了电一般收回来,尴尬地停留在半空:“她……”
“她是个好人,是我的姑姑。”他退后了一步,盯着我的手看,眼眸垂了一瞬,“我为你诊过脉,你有身孕了。”
我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复杂的情绪堵在嗓子眼儿,最终化作一声惊叹。
双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我由衷地笑了,却说不出话来。
“如今你的身子最重要,你放心休息,明日我便下山,继续找阿洛。”不知为何,公孙徵不肯看我,笑意也微微僵硬。
也许他是可怜我吧,可怜我怀有身孕,夫君却生死不明。
腹中的生命仿佛为我注入了一股新的勇气,我轻轻拉住公孙徵的臂膀,他微微一怔,目光望向我,我道:“不知你信不信,我觉得阿洛一定没事,现在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也许你明天就能带他回来,对不对?”
他凝视了我片刻,道:“对。”
喜悦冲淡了担忧,我躺在床上,越来越坚信我的预感。待朱常洛回来,知道我们有了孩子,他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的。我幻想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做父亲时的情景,不由得勾了嘴角。
伴随着窗台上的月光和外面隐隐约约的虫鸣,我渐渐睡了过去。
这一觉着实香甜,连个梦都没有。
直到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手腕,意识才渐渐清醒过来。睁眼只觉阳光刺目,略适应些,才发现拂婆黑沉沉地站在我的床前,刚刚收回手,袖管微动。
拂婆突然问了一句:“你怀孕了,是他的吗?”
“他”是谁?我反应一瞬,公孙徵?我飞快地摇头。
“哼,亏我还杀了只鸡。起来吃饭,我要出去一趟。”
“天气炎热,拂婆要去哪儿?”我问道。
“采药!”拂婆利落地戴上斗笠,语气愤愤,“公孙的毒未清彻底,尚需调理。”她朝门边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道,“真不知道你这娇弱女子有什么用,缝个伤口也能七歪八扭的,难看至极!”说罢,掀门而去。
缝合伤口时光线昏暗,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有些发蒙。怔忪了片刻,才发现屋里的小木桌上摆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凑近一看,一罐蘑菇炖鸡汤、一碟炒青菜、一碗炖鸡蛋,还有一大钵子白米饭。
脚已经不怎么疼了,用完饭,我就在这白石头砌的小院子里遛遛。院子里种了好些大树,浓荫如盖,清凉宜人,房子后面还有一块菜地,绿油油的,煞是可爱。
院子里我最喜欢的地方,还是门前的葡萄架子。木架边的棕黑老干龙蟠虬结,藤叶嫩绿,藤尖曲卷着成若干小圈,上面还结着三两串青色的葡萄,晶莹剔透。
我踮起脚尖摘下一颗,擦了擦,放在嘴里一抿,酸得直眯眼。想吐出来,又怕拂婆发现了不会有好脸色,只好忍着了,回味了一会儿,却又觉着这味道甚好。
忽地外面传来敲门声,我问:“谁呀?”
好一会儿,才听见一个稚嫩胆怯的声音问道:“姐姐,你能开开门吗?”
听声音,是个小孩子,是我多心了,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坏人,许是常来找拂婆的吧,别让我吓着他。
我随即打开门,果然是个小男孩儿,缩手缩脚地站在门边,只是衣服破破烂烂,脸上也脏兮兮的。我心里闪过一丝古怪,不以为然,弯下腰来笑眯眯地看他:“你有什么事吗?”
“姐姐,我饿了,你家里有吃的吗?”他举起手指含在嘴里。
刚刚的饭菜,我一个人也没吃完,于是我笑道:“有啊,你等着。”
我不过刚刚转身,便听见他朝外边叫道:“快来呀,这家有吃的!”
心中一惊,回身只见一群乞丐般的人,男女老少,通通冲进来。我避闪不及,被推撞了几下,本能地护住肚子,退到围墙边上。
慌乱中有人踩掉我一只鞋,然后一个妇女很快弯腰拾起,套在自己脏污的赤脚上,目光直勾勾地寻过来,盯住我脚上的另一只。她伸出了青白的手臂,我忙将另一只鞋踢给她。
他们人多势众,我不敢阻拦,只能任他们在屋里翻箱倒柜,时不时还发出东西碎裂的声音。
突然从屋子里面走出几个几近赤膊的男子,蓬乱着头发,胡须遮脸,黑乎乎的脸上只有两个眼珠子发亮。他们径直向我逼过来,我吓得夺门而逃,却被拽回来。
“说!吃的东西都在哪儿?是不是都藏起来了?”
我惊慌地挣扎着:“不知道!”
“你不是这家的人吗,怎么会不知道?”另一人道,“桌上明明有饭菜,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吗?东西呢,说!”
中间一人眯眼打量我:“你们看她穿的戴的,一定是贪官家里养的小老婆,她既然不肯说实话,来,都抢下来!”
话音未落,两旁的人便上来撸我手腕上的镯子,扯我的耳坠,甚至伸手欲掏我胸前的玉佩……
屋子里的人又全部拥出,围了过来,一个半大的女孩儿尖声嚷道:“我衣服破得不能穿了,我要穿她的!”
她这一声嚷就如同豁开了道口子,十几只手同时向我伸过来,每个人的眼中都放着异彩:“是我的!是我的!”
我被围堵在冰冷的墙角,面前是这么一群破坏力极强的人,个个如同凶兽,眼中放着饿狼般的光芒,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将我撕成碎片。
陡然,我摸到腰间有一样硬物,抽出来一看,竟是公孙徵的短刀。后面的妇孺见了刀,都惊慌地往后退去,可不过一瞬,人人脸上都换了一副疾恶如仇的神情,又慢慢逼近。
我没有办法,只好将刀子放到自己喉间,试图威胁他们不要再靠近了,中间那人阴森森地笑道:“你可想清楚了,饿死的人都被我们煮来吃了,可那些都太瘦,应该没你好吃。”
他这样说,竟有人冲我咽了咽口水。
当今世上竟然还有人吃人的惨事发生!我该怎么办,还有腹中的孩子……难道,我是落到了地狱吗?
后背紧贴上冰冷的围墙,我已经退无可退……
公孙徵!我在心中大喊,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再次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噩梦连连,我只觉时而如坠冰窖,时而似受业火煎烤,明明脑子里清醒得很,可眼皮子就是睁不开,一番挣扎下来,又是冷汗涔涔。
脑海里一瞬不停地翻腾着,直让人想呕吐,这样熬煎了许久许久……我渐渐听见,旋涡中隐约有一个熟悉温柔的声音在唤我,一声,又一声。
“别怕,我回来了。”他说。
“常洛!”我大喊,猛地睁眼,重重地喘息着,听见迅疾的心跳回荡在自己的胸腔里,一身一脸都是黏腻的汗水……我没有死。挣扎着起身,只觉身上犹如千斤重,怎么也起不来。直到公孙徵迷迷糊糊从被子上支起身来,微微抚额,我才得以脱身,惶惑地望着他。
他面上犹带压痕,一缕发丝从额前垂下,亦有些发蒙。
“你醒了!”他立时反应过来,略微有些许局促,“荒山野岭的也没有退烧药,你烧了两天了,高热对孩子不好……”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反而闹得他微微红了面颊,他起身,负手站在一旁,肃了一声:“别无他法,便给你盖厚了些,许是发汗难受,你总是掀被子,我便帮你压……压着些,不想竟……竟……”
竟然就睡着了,公孙徵“竟”了许久都没� ��出来。从前见他都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折扇一开一合,嘴角带笑,冷定自持,哪里见过这番窘迫的样子,我不由得心中莞尔。
僵了一会儿,他迟疑地将手中的帕子伸到我面前,微微垂目,似乎有些懊丧:“擦擦汗吧。”
我接过,那帕子还带着他手心的温热,心中也跟着暖了:“公孙先生,谢谢你。”
“我去给你盛碗汤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出去。
流了这许多汗,虽退了烧,人却虚晃晃的,出了被子身上便冷起来。见床边有件蓝色的女式衣裳,我便拿过来披上了,看身量,应该是拂婆的。再看身上盖的被子,竟有三床!
公孙徵再回来时,手里端了碗鸡汤,面上已是如常镇定模样。
我接过鸡汤,舀了一勺放到嘴里,舌头木木的,没味觉,立即又舀。碗和调羹却被公孙徵不动声色地移到了他手里:“小心烫,你这样喝待会儿舌头就起泡。”他细致地吹了吹,鲜香味涌到我面上,我望着嘴边黄澄澄的汤汁,怔了一怔,便抿了调羹。
就这样慢吞吞地喝着,我心里的异样感越来越强烈,略略向后退了退:“我不想喝了。”
“你现在身子太虚弱了,就算不想喝,也要为孩子想一想。”他继续吹着调羹。
我只好喝了,双手轻轻抚摸上小腹,担忧道:“我怎么又晕倒了,孩子没事吧?”
“放心,只要你好好吃饭,营养跟上,就没事。你只是受到了惊吓,加上之前的劳累饥饿,才病倒了,已经无碍。”
我蓦地想起那些饥饿迫切的脸庞,欲将我撕碎吞噬的眼神,僵直向我伸来的青白手臂,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问道:“那些都是什么人?”
“是一群从怀柔县来的流民,饿坏了,为了一口吃的,人都红了眼。”他察觉到我神色不对,抚慰道,“你不用害怕,他们也不是坏人,说的话都是吓唬你的。我跟他们好好讲过道理,现在都老实了。”
我惊道:“他们还在这院子里?”
“是啊,一时之间又让他们去哪儿呢,”公孙徵神色微微黯然,复又恢复如常,故意道,“就算他们遭遇可怜,此举是无心之失。可冲撞太子选侍、皇长孙之罪,也不能就这样罢了,只要选侍一句话,我便将他们押到顺天府治罪。”
“既然是无心之失,便罢了。”
“选侍仁厚。”公孙徵勾了勾嘴角。
“怀柔县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会有流民?”我蹙眉问道。
他一顿:“你深居宫中,可能不知道。万历二十四年时,皇上便派人去收矿税,以增加宫中收入。起先只收河南、山东、山西、陕西这四个地方,不知怎的现如今连怀柔这边也收了。”
看他嘴角的苦笑,我隐隐也知道是一笔乱账,收税的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向上邀功也好,损公肥私也罢,闹得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了。
“于天下苍生,此乃万恶,可于现在的我们,不得不说它来得刚刚好。”
“怎么说?”
“眼看着已近七日,太子离宫太久,终将惹来怀疑,不如让太子自请去怀柔镇压乱民。我替他写折子,托人呈上去,也许还能抵挡一阵子。怀柔那边,只有再去想办法了。”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惴惴,暗暗地
攥紧了被角:“我们不找他了吗?”
他听我这样问,迟疑了片刻,将手里的碗和调羹放到一边,郑重地对我道:“这是为了大局,你若真信他还活着,就要为他回来之后的局面铺陈,而不是一味地找他,让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是不是?”
我缓慢地理解着他话里的意思,终于轻轻颔首:“那我要怎样做?”
“我送你去蓟州与汉岳会合,或者……直接送你回扬州。”他注视着我,眸中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要送我走?不行!”我一口回绝,“为什么?”
“我们没能找到阿洛的踪迹,不知道他究竟是生是死,若他……真是回不来了,郑氏姐弟先于我们掌握确切的消息,你回宫岂不是危险!”他眉目间隐隐有焦虑之色。
“若真如此,你谎称太子去怀柔镇压乱民,也是欺君之罪!”
“我孤身一人,怎么样都不难。可你,我不能眼看着你一人在宫中自生自灭。”他蓦地眸光一动,“你腹中怀着阿洛唯一的骨血。”
我们同时沉寂下来,许久许久,他继续游说:“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好好将孩子养大,待太子回朝,便将你们母子接回来……”
“若他回不来了呢?”我身子微微晃动。
“平平凡凡一世安稳,也是好的。”
我蓦地强打起精神,挺直了脊背:“不,我已经想好了。我若不回宫去,只怕郑贵妃更加笃定阿洛去怀柔县是假,到时候再掀波澜,就瞒不住了。就算阿洛还活着,流落在外,她再下杀手也不难,然后让三皇子取而代之,事情岂不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而我回宫去,安安然然地待着,她反倒忌惮,忌惮我们握有她的把柄,忌惮阿洛身在暗处,也许还能为阿洛争取一些时间。正如先生所言,哪怕常洛活着的概率只有万分之一,我也要守着这个希望,为他的大局,回宫。”
“你既然决定了,自然遵从你的意愿。只是……”他眉间隐忧尚存,“只是你的决定现在不光关乎自己一人,你要慎重。”
“我想好了,我要回宫。”我坚定地说。
“好,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会竭力保你周全。容我稍做安排,还要先安置好那些流民。三天后,我便送你回去。”
说罢,他收了见底的碗,转身便走:“你休息吧。”
“等一下,”我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又很快收手,略略不安道,“你不在的这两天,能不能把那柄短刀放在我身边?”
公孙徵微微蹙眉:“不行。”
正当我失望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小臂长的微型弓弩,随手又夹了几支细细的尖锐竹箭安上。我一眼认出,那竹箭便是当日我与朱常洛落崖之时,发出“嗖嗖”几声的东西。
“这珑弩小巧又轻盈,对臂力的要求也不高,女子最为合用了。”他为我从安装竹箭直到发射的过程全部演示了一遍,再递与我。
我接过,不知道要怎么拨,一时失手,竹箭便怏怏地落地。
公孙徵笑了笑,一只手托了托我的手臂:“这样拿。”一只手环过后背直到身前,摆好我的手势,面颊直贴过来,瞟了一眼弓弩,拿手指一个点,“眼要看这里,再试。”
我对准了一拉一放,微微用劲儿,果然远了许多,也准了许多,心中欣喜,与他对视一眼,他也正带着笑意地望我——
两张面容贴得那样近,近到只一瞬,笑容便化作尴尬与无措。
他猛地起身就走,走到门边,又蓦地站住了,道:“我给你武器,是让你保护自己的安全,不要再拿它对着你自己了。”
公孙徵走后,我一个人待着无聊,便跟着拂婆去看园子。
她斜看了我一眼,手里拿着铲子恨恨地刨着土:“我该说你傻还是太天真,放那么一屋子流民进来,把我碧绿碧绿的小菜全给糟蹋了!”
“拂婆,对不起。”我无措地看了一眼小菜园,满目疮痍,已经不复最初的生机盎然。那些流民饿得不行,连生的青菜都那样吃了。
“起初我不放你们进来,也是害怕流民,谁知道,放进来的两个比二十个流民还麻烦!”
后来辗转到了厨房,我让来让去总是挡住拂婆的路,见她隐隐的怒色,我忙讨好道:“拂婆,我来帮你添柴!”说罢便蹲到灶前,殷勤地将一把一把的柴扔进去。
拂婆拿起锅,灶上的火蓦地一蹿老高,吓得她“哎哟”一声,挥舞着锅铲吼道:“你给我出去!”
拂婆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锅里煮着鸡汤,我都看见了。
我只好回到房间,坐在床边拿珑弩射着玩儿。瞄瞄这里,又瞄瞄那里,最终决定还是射面前那一堵土墙了。
就这样射了三天的珑弩,拂婆推门来看,吓了一跳,指着墙面呼道:“你把这墙射成我的脸了,谁给我抹平?”她不耐道,“走吧,送你回去了。”
她拔下几支歪斜的竹箭,取下墙上挂的斗笠,扣在我头上,拖着我便走。
“我们去哪儿?”
“都说送你回去了,怎么比我个老婆子还啰唆。”拂婆冷冷道,“待走出这个山坳,送你与公孙会合,我便不管了。”
“公孙先生人呢?他在哪里?”
“你管他作甚。”拂婆只顾拉着我往前走,像拉着一头牛,“你能不能快着点儿?”
我们沿着山间小道走了许久,这些小路都很隐蔽安全,有些地方看起来甚至像新伐开的。走着走着,我蓦地顿住脚步,说什么也不肯走了,问拂婆:“公孙徵人呢?”
“他在前面。”
我愈加肯定拂婆是骗我的了,她跟我说话,哪里有声气越来越小的时候?而且从刚刚开始,她便不肯看我的眼睛了。
“你不肯说实话,我不走了。”我壮着胆子威胁道。
若拂婆此时大发脾气,我被她吓一吓,还是会乖乖跟着她走的。谁料,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就知道为难我这个老婆子。公孙为你探了这条路出来,他自个儿偏要走山谷的路去,说是去引开伏兵,你以为我不担心啊?要是碰上锦衣卫里的‘七朱’,他就死……哎,你去哪儿?”
“我要回去找他。”我说完便往原路跑。
拂婆一把扯住我:“别添乱了,你回去只会拖累他。”
“谁说的?”我扬了扬手中的珑弩,“我会射竹箭,越来越精准了,我回去可以帮他。”
“这玩意儿能射几步远?你还是跟我……”
一只鸟从树上掉下来,落在眼前,身上插着支竹箭,“扑棱棱”地扇着翅膀,我收了珑弩,抬手示意她看。
拂婆愣了愣,再看我时目光中多了一分深沉:“你可想清楚,自己还有着身子,女子在这个时候,并不用讲义气。”
“公孙徵于我有义,我岂能对他无义。”
拂婆凝视着我,肃然道:“记住你这句话。若你夫君真的死了,你讲义气,就别缠着他,你若缠着他,他为了你……”她欲言又止,“走这边,可以抄近道。”
她没说完,我却不是完全不懂,心里略略忐忑了一瞬,便快步跟上去了。
拂婆说,若要设埋伏,必设在崖口的地方——黑鸦嘴。那地方,飞岩就如同黑鸦的喙,所以才得此名。
我们到的时候,谷底俨然正一番激斗,黑衣杀手中翻腾着一袭白衫,是公孙徵无疑。他身形如鹞似鹰,轻若鸿羽,穿掠在细密的刀光之中,手中剑气吞吐,三两下便可攻退一人,只是无奈敌方人数太多,难以脱身。
“太远了,我们再下一点儿。”我与拂婆相互搀扶着,哗啦啦地滑下去一段,举起珑弩比一比,“这里还有些屏蔽物,可还是远了些。”
“这有何难,人是活的,远了就引他们走近些。”拂婆说罢,竟站起来将手里的一把石子朝杀手堆里扔去,我懂了她的意思,也佯装地射了几箭,果然,有几个杀手回望我们,便提刀向这边走来。
“好了。”我瞄准,将珑弩拉到极致,“啪”一声弦响,竹箭“咻”地出去,远处的人应声而倒!
我欢喜地与拂婆对视一笑,我又连发了几箭,来人陆续受伤倒地,见公孙徵身边的杀手也所剩无几,我们便爬起身来,慢慢向谷底滑去。
“小心!”公孙徵在远处大喝,我立时惊觉,只见一个受伤的杀手持刀踉跄而来,抬手给他一箭,同时刺入他身体的,还有公孙徵的长剑。
他竟将手中长剑破空掷来,力道不止,甚至贯穿了杀手的身体,他又徒手制伏了最后两人,足尖一点,便向我们的方向飞掠过来。
一一察看了余下中箭的人,公孙徵拔出长剑,怒目扫过来,面色不善:“我不是让你们走小路吗,怎么过来了?知不知道很危险!”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生气,心里直发慌,见拂婆开口欲说什么,只怕都要赖在我头上,于是我忙抢着答道:“是拂婆担心你!”
“什么?明明是你,你非要有情有义!”拂婆措手不及。
公孙徵左右各看一看,不由得气笑:“还不走?”
狭窄的谷口旁,歇了架不起眼的蓝布马车。公孙徵轻轻抚了抚拂婆的臂膀,眸光温柔扫过她几缕浅浅的白发:“姑姑……待这阵子过了,我便来看你。”
“行了,你以大事为重,姑姑这儿不用你挂念,去吧。”拂婆蓦地又拉住他,“可姑姑还有一件事求你。”
“姑姑吩咐便是。”
“你若真为姑姑好,就别告诉你义父,我在这儿。”拂婆轻轻道,垂眸间忧伤几重。
公孙徵迟疑了一瞬,答道:“好,徵儿答应姑姑。”
“拂婆,这段日子给您添麻烦了。”我由衷道。
“知道就好,”她也不客气,只是眸中的郑重让我惊心,“你是个好姑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相互道别,拂婆拉起了黑色的风帽,拨开树枝和叶子,走进隐蔽起来的小路入口,她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我总觉得,拂婆身上一定发生过许多惊心动魄的事,不自觉便道:“她是你姑姑,不过近四十的年纪,为什么要让别人叫她‘拂婆’呢?”
“我姑姑是个怪脾气,她让你叫什么你便叫什么吧。”公孙徵微微一笑,掀开车帘,“来,上车。”
马车停在了城门前,我将窗帘掀开一条缝,只见车外黄沙漫漫,哀鸿遍野,衣衫褴褛的人们坐在路边,双目失神。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哭声,飘荡在灰蒙蒙的天上。
“张哥!”公孙徵招呼了一声,不远处跑过来一个人影。我定睛一看,不正是那日说要将我煮来吃的男子吗,光膀子外面套了个黑布褂子,灰扑扑的。他来到车前,远没了那日凶神恶煞的神情,恭敬道:“公孙先生,您可来了。”
“来,咱们先搬东西。”公孙徵下车,引着张哥从马车后面的夹板里卸了几把,只听问,“怎么回事,城门外怎么聚集了这么多人?”
“流民都念着京师之地富庶,拥来的人口不在少数,可城门守卫不让进去,这么多天了,也不见有救济出来。大家都撑不住了,已经有人活活饿死了。”张哥悲道。
“这些粮食肯定不够,先让大家吃上一口吧,维护秩序的事就交给你和兄弟们了。你向大家说,我一定尽快弄到粮食过来。”
“谢谢公孙先生!小民替怀柔县的百姓们给您磕头!”
“快起来!事情务必办好,便是谢我。”
张哥连声答应。
公孙徵一声“驾”,马车又缓慢地前进起来,透过帘缝,我看见有个流民正哆嗦着扒一个人的外衣,那个人躺在路边,蓬头垢面,人事不知。
缝隙一闪而过,那面容身形却熟悉得紧,我忙道:“停一下!”
我飞快地掀开车帘,几乎要钻出窗子。马车虽停,却由着惯性行了一段,相隔甚远,看不分明。我忙掀开帘子出去,公孙徵问:“怎么了?”
“是他!”我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往回奔去,公孙徵紧跟过来。
黑灰下那人脸色惨白,面颊深陷,右臂血迹斑斑,似乎成了几截。可他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是朱常洛。
流民粗暴地将他掀起,继续扒他的衣裳,见我盯着,一双眼睛亮得可怕:“我只扒死人的衣裳,你们莫管闲事!”
我几乎是扑过去,与那人撕扯,我抢过朱常洛,将他护在怀里,忍不住痛哭出声:“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公孙徵忙伸手在朱常洛颈部一探,喜道:“别哭,快扶他上车!”
公孙徵细细察看了他的伤势,皱眉道:“他伤得太重,我们不能进京。”
“那我们去哪儿?得有能容常洛慢慢养伤的地方才好啊。”我替朱常洛擦了擦脸,发现那都是血和尘土凝成的黑痂,擦也擦不掉,更遑论那断臂,见之心碎。
公孙徵沉吟片刻:“我有一个去处,这就走!”
浑浑噩噩,心乱如麻,也不知马车究竟行了多久,而朱常洛一直没醒过来,待马车停时,外面已然天黑了。
马车外似乎有说话的声音,是公孙徵:“……你们在村口帮我找一间不起眼的房子,别惊动任何人,包括义父。”
“是,少主。不知是何人受伤,让公子不惜带他到这儿来?”
“是我的挚友。记得再准备一些治伤的良药,内伤外伤的都要。”
“属下明白。”
不久,马车继续行进,来到一间小小的茅屋前停下。他们移出朱常洛,我下车来,才看清刚刚在马车外与公孙徵说话的两个汉子,他俩一胖一瘦,皆是一袭粗布麻衣,寻常庄稼人的打扮。
“这是我挚友的妻眷。”公孙徵道。
两人向我一抱拳。
公孙徵遣走了二人,将朱常洛背到床上,他拿出火折子,点燃几根昏黄的蜡烛,递我一支道:“我现在就为他治伤,你放心,去隔壁房间休息吧。”
我望着伤重的朱常洛,摇摇头。
“别看,我怕你受不了。”公孙徵微微叹了口气,“为孩子想想吧,何必逞强。”
他既这样说,我便离开了。不久,听见那边“啊”的一声痛呼,又过了很久,烛光灭了,四处一片漆黑。
公孙徵去附近的城镇上寻药。朱常洛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守着门前熬煮的中药,眼前的药罐咕嘟咕嘟直冒气,顶得盖子跳来跳去。
好歹捡回一条命,就算缺手断脚,也无妨的。念及此,我勾了勾嘴角。
“咳咳,咳咳……”
我回过神来,将热腾腾的药汁倒出一碗,拿粗布隔着端进去。
朱常洛咳嗽得佝偻了身子,我忙放下药,为他拍背,蓦地,他睁了睁眼,又耷下眼皮。
我悲喜交加,唤他:“阿洛。”
这一次,他是真的睁开双眼,喉间喘息着,却说不出话来,抬了抬手,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眸中似蕴了百般波澜。
我费尽力气,将朱常洛扶起靠在床头,端过药来,拿粗瓷的调羹舀起药汁,喂到他嘴边,可不知为什么,他不肯张嘴。
是太烫了吗?我又吹了吹,自己试过,再喂给他。
可朱常洛仍是不肯张嘴,只是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任药汁顺着下巴流下去。
我拿袖子为他擦了擦,柔声道:“阿洛,咱们喝药,这药虽苦,可你也常对我说,良药苦口,喝了便好了。”
说罢,我再喂他,他仍是不肯。
“我们有孩子了,”我拉过朱常洛的手,放在我尚显平坦的小腹上,微笑道,“你快些好起来,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日子,好不好?”
他眸中水光一晃,面色有了一丝动容。良久,他用尽全力抬起那只尚好的手,挥开我手里的药碗。
粗瓷碗飞出去,碰上门槛,碎片飞溅,滚烫的药汁洒了我和他一身。
我不明所以,呆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再无旁的动作,只是看着我,其中有我不能理解的情绪。
那一罐药汁,他一滴也未沾。
到了下半夜,我也熬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只是睡得浅,忽听得木门“吱呀——”
以为是公孙徵回来了,我抬首一眼,两个黑衣人提着明晃晃的大刀,悄悄潜入了房间,他们已然来到床前,朝床上的人形举刀劈下!
“不!”我撕心裂肺地叫喊,扑过去,却被他们甩开。
那两人掀起床上的被子,道声:“不好,竟然跑了,快追!”
两人敏捷地蹿出门去,我见床上是空的,也急忙疾步跟上去。
一出门便看见公孙徵与那二人交上手了,两人似乎不敌,没过几招便转身遁走。
“阿洛不见了!”我急道。
不知为何,公孙徵叹了口气,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