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后:揽溪传上册_第十四章 月圆岂料伤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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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决心既定,当日便将册立太子的仪制全部确定,日期就定在正月十五上元节当日,是毋庸置疑的吉日良时。

皇上依旧称病,命准太子监国,处罚朱常洵一事便也一同交付朱常洛。我们心中都清楚,皇上哪里舍得真惩罚这个打小最疼爱的儿子,只是仍气着,磨不开面,这才交给朱常洛办。朱常洛自然是聪明的,小惩大诫,让皇上放了心,也落个“仁厚”的名声。

郑皇贵妃因此大病了一场,皇上也没去看她,甚至为了清静,连同平日里郑皇贵妃身边的姜贵妃、秦端妃等一众嫔妃也不肯见,独独召了如意,终日侍候左右。

宫中已经下旨,十五日前准太子及其女眷,举宫搬迁到慈庆宫。伏元殿里奔走相告,都忙着收拾,从上到下皆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烟绕和云横也领着众人在房里收拾,我站在那儿,他们反倒要顾我,加上灰大,我便独自一人到旁边的小厅待着了。

想起刚刚见到如意,与我照面也目光游离,自打她不愿见我,我们已经许久未说过话了。

心里不由得有些沉郁,手里捧着暖炉,静静地发呆。

梅影横窗瘦,如同一幅简约的水墨画,令人平神静气。大起大落之后,直至此时精神才略微松缓,已是难得的一瞬了。

忽地有人从背后捉住我的手,吓得我将手里的暖炉一抛,从椅子上跳起来。闯祸的人一手摸着被我撞红的鼻子,看样子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一手还迅捷地接过掉落的炉子。

我想笑,又有些笑不出。

“本想着先前答应你的事,装不记得不够君子,特赶着来兑现承诺呢,我看你也没什么心情,不若就算了吧。”

“什么事?”

他嘴角的笑意更甚:“看看,都忘了。既然没往心里去,算了算了……唉,唉!”

我两手攀着他的脖子,脱口道:“你答应十五带我出去看花灯的,可不许赖!”

“十五不行,你真忘了,那天是我的册封礼,晚上还有元宵夜宴,你我不可能缺席。”朱常洛一本正经道,不是玩笑。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又倏忽跌落到谷底,他又捉弄我了,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当即撇了嘴角,推开他恨声道:“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呢,”他已然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搂过我的肩,“十五是不行,十四该筹备的都得筹备,就十三吧,可否赏光?”

都说他捉弄我了,我又好气又好笑,故板起面孔道:“考虑一下。”

朱常洛望着我朗朗一笑,直接忽略掉我的回答:“不过有言在先,只有十五那天有烟花会,十三那日的节目一样不落,唯独少了烟花会,见不着可不许闹。”

我粲然一笑:“好!”

初十之前,我们已经安安稳稳地住进慈庆宫了,从偏远的伏元殿,一下便搬到了炙手可热的东宫之所,想来要适应的东西还有很多。

慈庆宫可不小,前有门三道,最外为徽音门,门里为麟趾门,第三门称慈庆门,慈庆宫为正殿,为朱常洛一人所住。朱常洛说东面靠近宫墙,怕吵,西面不远处便是尚膳监,怕熏。北面朝向好,采光好,最重要的是里边还有一片小湖,上面有个小小的汉白玉湖心亭。我一见,就喜欢上了,他便安排我住了这正北面的万荷台。

贝淑女住在西北角的仪英阁,刘淑女住东北角的紫骊轩。其实我见慈庆宫哪里都挺好,宫里这样大,再怎么近宫墙也不会吵,再怎么近庖厨也熏不着,可我知道,这都是他心里疼我,才特意把我喜欢的留给我。

这段日子,朱常洛不是召我去,就是宿在我这里,比以往显得更为亲密了。每每他来,烟绕都端着桂圆花生凑过来,一脸喜气地嚷:“早生贵子!早生贵子!”羞得我面红耳赤,可朱常洛高兴,整个万荷台的下人都赏。

虽说准太子监国,可朱常洛似乎比之前更清闲了些,时常来陪我。有他陪着,转眼十三日便到了。一早烟绕便帮我装扮好,梳寻常的桃心髻,衣裳也是京师里寻常富贵人家的模样。

黄昏时分,朱常洛来接我。他刚进门,烟绕便端着果盘凑过去,见讨得到好处,她渐渐地胆子越发大了,机灵地转着眼珠,满脸堆笑道:“早生贵子啊皇长子,您带小姐去赏灯,一定需要几个丫头从旁伺候着吧?”说完,还扑棱棱地眨眼睛。

朱常洛忍笑:“不用,我们是微服出门,人越少越好。”

“临近上元节,宫里也很热闹呢,咱们就在宫里看看好了。再说皇长子和选侍单独出去,你个小丫头跟着去干吗?”云横拼命给她使眼色。

“从前小姐玩儿什么都和烟绕一起的,如今有了皇长子,就不带奴婢玩儿了。”烟绕气鼓鼓道。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快别逗她了,都快哭了。”

朱常洛这才和煦道:“你家小姐已经都替你安排了,等会儿就带着你和云横,一起出宫去赏灯。”

“谢谢皇长子,谢谢小姐!”烟绕果然高兴得忘乎所以,眼见着又要把果盘呈出来,我忙按住她:“既然要出去玩儿,你俩也去换身衣裳。”我接过王栗手中的托盘,换下她手中要命的果盘,“百蝶花卉纹妆花缎做的小袄,年节穿来好看又喜庆,快去试试。”

不知云横喜欢什么颜色,我为她准备的是大方的黛色妆花缎。烟绕我最了解不过,浅浅的鹅黄最适合她了。待她俩换好衣裳,车马也准备好,我们一行人就出发了。

皇宫以乾清门为界,乾清门以北为内廷,以南为外朝。内廷即为后宫,外朝主要是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三大殿,以及文渊阁等议事的地方。慈庆宫居于中极殿东面,乾清门的东南方向,已然是在外朝了。远离了后宫,这里仿佛一小片独立的天地,我们行事起来才比从前稍稍自在了些。

出了徽音门,再向南出了东华门,眼前立时一片灯火阑珊,换了景象。

天色将暗,两行从城墙上延伸到远方的彩灯蓦地齐亮,在微风中轻轻招摇,两旁的灯海如漫天繁星,映得夜幕亮如白昼。

人潮涌动,多是少年男女,温声软语,粉红面颊。女子大多着白绫衫,行走挟风,飘飘而动。明月下的白裙反射着光,犹如夜光笼身一般,所以这白绫衫也叫夜光衣。

“哎呀,她们怎么都穿一样的衫子?”烟绕奇道。

云横从旁解释道:“这是京师里上元节的习俗,女子要穿白绫衫,还要走桥,谓无腰腿诸疾,男子要摸门钉,寓意吉祥顺遂。”

“那咱们为什么不穿白绫衫呀?”烟绕的眼睛跟着那飘飘的裙角晃来晃去。

朱常洛笑:“我就是怕大家都穿成一样,待会儿人一多起来,挤过一阵,牵在手里的人都能换喽。”

大家齐笑,前面蓦地热闹起来,远远便见一队穿红戴绿、鼓乐喧嚣的人,最前面舞龙舞狮,活灵活现的。待走近了,才看清后面紧跟着踩高跷、跑旱船的,脸上抹得红红白白,好不滑稽。再有吞刀、履火等百戏,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激烈的喝彩声。我看什么都惊奇,都看不过来了。

烟绕拉着云横跟着舞狮子的跑远了,我急着唤她,见她没反应,便要跟去。朱常洛一把扯过我,人群拥挤,登时将我俩挤得贴在一起。他一只手紧紧牵住我的手,一只手护在我背后,给一旁的林顺使个眼色,林顺便飞快地跟过去了。

“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他在我耳畔笑道,气息温热,而后摇头晃脑地朗朗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松棚底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一阵风过,流苏轻拂,串珠丁零响,火光透过彩纱,映出一个五彩绚丽的世界,让穿行在其中的人,只觉如梦似幻。

仔细瞧,每个灯笼下面彩幔微坠,上书有小字,正是一个个谜语。

“小娘子喜欢这灯,不如让你夫君买给你。”老板热情地招呼。

“你这灯上的字条儿又是怎么回事?”

“这呀,自然是灯谜了。只是我这灯谜难得很,等闲之辈猜不到,若猜到,这灯笼便免费送您,若猜不到,您还是得照价买我这灯笼,怎么样,公子要试试吗?”

朱常洛扫了一遍近前的几个灯笼:“揽溪,选个你喜欢的。”

见他如此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也不客气,挑了个竹叶印黄纱的五角灯笼。老板取下字条儿递给朱常洛,我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什么车无轮?什么猪无嘴?什么驴无毛?什么屋无门?什么书无字?什么花无叶?”

这什么怪灯谜,我在民间痴长了十几岁,也没听过。只见朱常洛沉思了片刻,微微一笑,道:“(风)车无轮,(雨)珠(谐音‘猪’)无嘴,(秃)驴无毛,(中)午(谐音‘屋’)无门,(桐)树(谐音‘书’)无字,(心)花无叶。连起来便是风雨途(秃)中同(桐)心,这有何难。”

老板不由得拊掌赞叹道:“公子聪慧,老身佩服。”说罢,干脆利落地取下灯笼,递给朱常洛。

“老板的灯谜有意思,寓意上佳。”朱常洛笑着将一锭银子放到老板手里,老板顿时喜得成了个眯眯眼,这一锭银子,比一个灯笼的价可多得多。

我看着手里小巧秀气的灯,笑望他道:“你怎么还会这个?”

他腾出手刮我的鼻尖,凑近道:“我不知还有多少是你不知道的。”

走过金水桥,见许多年轻男子都前去摸宫门镏金的门钉,我拉朱常洛道:“你也去吧,寓意吉祥如意的。”

他不过轻轻一笑:“升斗小民的福气怎能与我相比?”

“既然来了,就要随俗。”我笑着推他。

“好,你就站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理了理手中花灯的大红流苏,忽听得身边有三两个女子正聚在一起谈论去年十五时的烟火盛景,我还从未见过烟火,心中向往,不由得走近了些想听得更清楚。

忽地她们其中一人手中的灯笼烧着了,那女子惊叫着抛了烧成火球的花灯,猛地后退,撞得我够呛。我没防备,一下子跌入人群中,眼前霎时一片缭乱。

混乱中腰上感到一股劲儿,将我推出涌动的人潮。我回首探看,只见人头攒动,个个摩肩接踵,根本看不出是谁帮了我一把,可能是个好心的陌生人吧。

还好花灯没有烧,我理了理衣裙鬓发,那几个女子忙围过来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朱常洛这就回来了,见人围着我,皱眉问道:“怎么了?”

“我与这位娘子不小心撞了

一下,没事的。”

朱常洛见那女子殷切地道歉,倒也没多说什么。

我又回头望了望,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正注视着我。

十五日清晨,册立皇太子的仪式就在皇极殿举行。册立太子的仪式极为烦琐,待册立完毕,还要去中宫朝谢皇后,拜谒宗庙,敬告祖宗。看来我只能晚宴的时候再恭贺他了。

接近黄昏时,纫兰姑姑手下的宫女来通传:“王选侍,皇后娘娘请您此刻去祺轩楼一坐。”

来到祺轩楼,皇后娘娘正在雕花扶栏边上品茶,见了我,慈爱地招了招手。祺轩楼高,周边平阔,的确是个视野极好的地方,可看到正阳门外。东面还有一条金水河的分支,两旁花木扶疏,加上地方稍稍有些偏僻,往来人少,真是极舒适的休憩之地。

极目远眺,灿烂的余晖洒落,琉璃屋顶反射着金色的流光,错落的宫宇金碧辉煌。

“千辛万苦,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皇后望着远方,眸中似有欣慰似有哀愁,感叹道,“如今,洛儿终于当上了太子,可今后的路,只怕比从前更加荆棘遍布。”

“皇太子众望所归,皇后娘娘又何必太过忧心呢。”

皇后浅浅一笑:“且不管以后了,今日洛儿必定开心,不只因为他终于成为太子,更因为皇上已经下旨,册封洛儿的亲母恭妃为贵妃,并撤出冷宫。”

“真的?”我也为朱常洛高兴。

皇后微笑着颔首:“终于可以母子团圆了,真好。”说到这儿,皇后语气中竟有一丝羡慕之意。皇后早年诞下一女夭折之后,再无所出,除了代抚朱常洛之外,再无子女了,她一定是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子。

闲谈一会儿,皇后问了时辰,吩咐我道:“夜宴将至,本宫要先回去梳妆,这里有几本本宫珍藏的书籍,还有本宫最爱的茶具,你留下来替本宫收好,本宫才放心。夜宴前奏枯燥乏味,你若不喜欢,可以晚些来,本宫自会替你担待。”

皇后珍爱的东西一向是纫兰姑姑给收拾的,我心中奇怪,却还是将茶具小心洗净擦净,摆放在祺轩楼内,书也在书架上立得整整齐齐。

此时天已然全黑,漫天的星光好不可人,宴礼烦琐,我的确想在这里好好放松一下,可又有些惦念朱常洛。

唤云横提灯上楼,我转身欲走,蓦地只听身后一声响,回首正见一朵巨大的烟花绽放,绚丽的流辉划过深黑的夜幕,缓缓展现成最婉转美丽的姿态,流萤一般的花瓣直向人笼罩而来,一点点落下。

云横笑道:“是正阳门放烟火了,选侍看看也不迟。”

我顿了一刻,还是回过身去,任凭身后烟花绽开的声响此起彼伏,只轻轻道:“走吧。”

我到中极殿之时,夜宴正盛,一片繁华旖旎。没人注意我,我默默在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一眼便看见贵为太子的朱常洛,他身着绣金线日月星辰的玄色冕服,坐在仅次于皇上的下首。

侍立在皇上身边的,正是如意,皇上时不时与她低语几句,可见圣眷正浓。一旁的郑皇贵妃正色严妆,面上丝毫没有失宠的哀怨,镇定端坐。

再下首,姜贵妃明艳如花,正自饮自酌;秦端妃庄重慈爱,身侧儿女绕膝,她一手执着银匙,一手挽着袖子,正给两个孩子喂羹呢。

张公公得皇上示意,来到阶下宣读圣旨,正是册封王恭妃为贵妃的旨意。

只见殿门前出现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妇人,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她那样孱弱瘦小,严妆也掩不了凋败的容颜,几缕华发早生,与这满室的娇艳女子相较,不可避免地呈现出老态。

恭妃的年纪并没有这样老,可是身处冷宫,独自心苦,再美貌的女子只怕也会快速地憔悴衰老。皇上见了恭妃,似乎也很震惊,殿中一时泛起些微私语,想也知道是些什么。

朱常洛情不自禁地踉跄几步,走下台阶来,搀扶住他日思夜想的母妃,唇角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恭妃低顺着眉眼,谢了皇上恩典,由朱常洛扶着走上玉阶,向皇上敬酒,向皇后敬酒,郑皇贵妃虽失了圣宠,可身份还在,凌驾于贵妃之上,自然也需得敬一杯酒。

一切都是那般井然有序地进行着,陡然间,只听得“”一声,恭妃手里的酒杯狠狠地砸在郑皇贵妃额上。她犹如发狂一般,一把扯过郑皇贵妃鬓发边缀的流金,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扇在郑皇贵妃的脸上,口中念念有词:“我杀了你!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场面一时大乱,皇上已然叫了侍卫进殿,朱常洛拼命制住恭妃,颈边被恭妃的甲套划出殷红的血口子。他不管不顾,抱着状若疯癫的母亲跪倒在地,面上的焦急惶恐一览无余:“父皇,父皇!父皇看在母妃可怜的分儿上,恕罪啊!”

“哎呀,皇贵妃晕倒了!”姜贵妃在一旁惊呼。

皇上见状情急,面上怒意勃发:“朕已按照祖制晋升你母妃的地位,可你也见着了,她已经疯了!来人,把王贵妃带回养性斋,没朕的允许不许出来,”皇上狠狠地盯了朱常洛一眼,“也不许任何人探望。”

说罢,皇上竟亲自抱起郑皇贵妃,向后殿走去。朱常洛悲声道:“父皇!父皇……”

皇上顿住脚步,回过半张脸来,面色阴狠:“你若再求情,就去陪你的母妃,太子也不要做了!没出息的东西!左右,给朕把他们分开!”说罢,皇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侍卫一拥而上,将紧紧相拥的母子俩拉扯开来,朱常洛惨白着面色,毫无反抗,就像一个无知无觉的死人。

我知道,他此刻定然比死还难受。

我眼角余光一闪,只见秦端妃一改慈爱的面孔,嘴角泛着阴冷的笑意,心中一动,随后悄无声息地潜过去,拾起了恭妃喝过的那只酒杯,放入袖子里。

“哟,这恭妃素来懦弱,今儿是怎么了?”姜贵妃嘲弄道。

“这下皇贵妃必复宠。”秦端妃亦冷笑。

王贵妃仍旧哭闹不休,竭力挣扎,连发髻都塌陷散乱开来,侍卫拉扯着将她向殿外拖去,王贵妃凄惨的叫声渐渐远了。

张公公挥挥手,示意余下按住朱常洛的侍卫松手,低声道:“太子,奴才送您回慈庆宫吧。”

朱常洛仿若未闻,只失魂落魄地向外边走,一时,也无人拦他。我急忙跟上去,可刚一出殿门,便不见了朱常洛踪影。

烟绕和云横本候在殿外,见我出来,忙问道:“怎么了,太子这是去哪儿?怎的也不搭理咱们?”

我沉吟片刻:“他定然是去养性斋了。”

“这养性斋位于后宫极偏僻的地儿,还是多些人陪着去比较好。”

“不可,宫中不久便要下钥,侍卫的巡逻密不透风,人多了反而碍事,太子若真在养性斋,让皇上知道还得了!”蓦地想起皇上那森森的面孔,若他知道朱常洛真的去了他母妃那儿,会不会真的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宫里奴婢也算熟识,就由奴婢与选侍同去。”云横在一旁道。

“好,就你和我。烟绕先回去。”说罢,我急忙就走。

“小姐……”烟绕欲言又止,摇摇头,“没事,小姐,你们快走,奴婢这就回去了。”

我知道,烟绕惯是怕走夜路的,可此时我一心挂念朱常洛,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避开了几队侍卫,只见越走越荒烟,甚至连巡逻的都没了,又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养性斋。

朱常洛果然在这里,他颓然坐在两墙相隔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几缕发丝落在额前,看起来格外萧索落魄。我来到他身边,站立了一会儿,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只好蹲下身来,将披风打开,裹在他身上,温声道:“更深露重的,披上吧。”

“你来了。”朱常洛喑哑道,低垂着眼不肯看我,不知何处刮来一阵阵寒冷的风,吹得他面前繁丽的绶带飘扬。

他用手抓住,注视着上面精致的尊贵绣纹,沉声道:“知道我为什么费尽心力地想当太子吗?”

“为什么?”

“自小,父皇就不喜欢我,皇后总是教我讨父皇的欢心,她说只要我当了太子,父皇就会将母妃放出来的。”朱常洛苦笑一声,压抑着颤抖,“十年了……我以为娘终于得见天日,我以为从今以后,便是团圆了,就算有再多的艰难在等着我,只要有娘在,我什么也不怕!可,我与她一句话都还未好好说,她就又被关进这个地方,自生自灭!”

他狠狠地一拳击打在墙上,拳头抵着粗粝的墙面不停颤抖,眼睛血红,泪水连绵不断地掉落。

我不忍见他如此悲恸欲绝的模样,只能将头埋在他的肩窝,竭尽全力用双臂环住他,用力抱紧他。从来都是他抱我那样紧,这次,多么想换我保护他。

“终有一天我们会和娘团聚的……”我哽咽着说不下去,泪落在他的衣襟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扑扑”的声响。

这个元宵之夜,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里,只有我们两个,在寒风中相拥取暖,这个夜,仿佛格外漆黑又漫长……

朱常洛病了,额头滚烫,身上却是冷冰冰的,干裂的嘴唇不停喃喃说着什么。昏睡之前,他拉着我嘱咐,不要请太医,他怕有人拿他的病趁机做文章,让皇上生气,怪罪他和母妃。

我给他盖了好几层被子,捂得严严实实,也不见发汗,只烧得越发重了。眼见这不行,才遣了小栗子悄悄去请胡堂平。

胡堂平向来到得快,把脉,开药,只是他这次倒没急着告退,等药煎来,朱常洛服下,他见药效起来,发了汗,才收拾起箱子来。

闲杂的人早就让云横给清了出去,我这才拿出昨日在夜宴上拾到的酒杯,递给胡堂平:“劳烦胡太医看一下,这里面可有什么不对?”

他接过,只放在鼻端轻轻一嗅,眉头微皱:“莨菪子。”

“这是什么东西?”

“莨菪本可做良药,可其子有毒,中毒的人往往会做出异于寻常的举动来,”胡堂平仔细端详着酒杯上浮凸的纹路,“这是……难道昨日册封王贵妃时……”

见他以探寻的目光看我,我微微颔首:“那又要如何解毒?”

胡堂平眼波微动:“若是想送入养性斋,微臣可让人做成药膳,再托人送进去,选侍以为如何?”

“还请胡太医快些才是。”

“选侍大可信我。”胡堂平再不多言,提了箱子便快步离开了。

朱常洛常说,他的娘

亲是一个温顺柔婉的女子。王贵妃当时走进大殿时尚且恭顺有礼,好好的,怎么可能不早不晚,偏偏就在郑皇贵妃面前发了疯,暴怒起来?这里面果然有问题!我又回想起姜贵妃和秦端妃两人说的话来,再加上酒杯里残存的莨菪子毒,这才明白了。

既能借此复宠,又让王贵妃回了冷宫,只是她未免也太歹毒。朱常洛母子已经分离了十年,一个十年过去,只怕这又是一个十年的开始!

想起昨日他颓败伤痛的模样,我知道,这一招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剑,刺穿了他的心,分外致命,他撑不了。

不行,我一定要将真相说出来,还王贵妃一个清白,思来想去,我决定去找皇后。

一进坤宁宫,我便直直跪下,先磕了三个头。皇后见状,便让纫兰姑姑带着宫人都下去了。

“王贵妃有冤情,还请皇后娘娘做主!”我将酒杯里有莨菪子毒的事原原本本地向皇后讲了一遍,“还望皇后娘娘向皇上说明真相,放王贵妃与太子团圆。”

“你起来,”皇后道,“本宫知道王贵妃是冤枉的,可本宫不能为她求情。”

我冲口而出:“为什么?”

“这要提起从前的事情了。”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王贵妃从前做错了事,十年母子分离的惩罚也足够了,这一次,她真的是冤枉的呀。”

皇后良久才缓缓开口:“当年这后宫里的女人还不多,除了本宫,得宠的不过一个孙皇贵妃。本宫怀上了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皇上很是欢喜,哪个宫都不去了,只陪着本宫。本宫剧痛了三日,也没能将孩子生下来,太医说是难产,没办法,皇上下旨贴黄榜,召民间有经验的稳婆入宫。终于,孩子生出来了,待本宫醒来,只见坤宁宫里的每个人都哀哀戚戚的,琳霞……就是如今的王贵妃,当时她还在本宫身边伺候,琳霞抱给我一个死婴,是个女孩儿,她说小公主生下来便没了气息。”皇后向我伸手,仿佛心痛得不能支撑,“揽溪,那不是我的孩子!”

我亦是震惊:“娘娘如何得知?”

“本宫着实在乎这个孩子,便提前在为孩子准备的襁褓里缝上了两颗拇指大的天然金色南珠,希望他得天龙庇佑,且尊且贵。可抱来的死婴襁褓里没有那两颗南珠,换本宫孩子的那人虽然心细到准备了一模一样的襁褓,却没注意到那两颗南珠。本宫便撑着身子逼问,琳霞才道悄悄瞧见稳婆换了孩子,别的一概不知,可那稳婆来自民间,叫本宫去哪里找?”皇后说起自己的孩子,终于忍不住抚胸泪流。

“娘娘为何不告诉皇上,让皇上再贴黄榜,找回那个孩子呢?”虽已是过去的事情,我却仍旧忍不住为之心切。

“这是有人密谋策划好的事情,本宫若告诉皇上,将那暗处的人逼急了,只恐对本宫的孩儿不利,本宫只好动用进宫以前的旧识,在民间暗中寻访孩子。”

“本宫想留下琳霞作为证人,有朝一日找到孩子,还能让他回到皇宫,所以,本宫就将琳霞暂且送到太后身边去了,心想,太后身边总是安全的,没有人敢动手脚。”

“谁料,皇上竟宠幸了她。琳霞一朝有孕,立即封妃,诞下了皇长子,也就是洛儿,母凭子贵。这时,郑氏刚入宫,与王贵妃倒是很合得来。突然有一天,当时的郑淑嫔举着一颗金黄的南珠跑到皇上与本宫的跟前,状告王贵妃才是换走本宫孩儿的元凶,那稀有的金色南珠便是在王贵妃处找到的铁证。本宫想起她之后一步登天的际遇,深信不疑,向皇上坦白了一切,一口咬定那些可怕的事情都是王贵妃所为。”皇后说完,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王贵妃为皇上诞下皇长子,成为后宫之中众矢之的,本宫因为孩儿也一时昏了头,竟为人所利用,是本宫对不起王贵妃和洛儿。”

所以,皇后才将朱常洛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抚养?因为亏欠与愧疚。这些事情,只怕连朱常洛也不知道。

“后来本宫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郑淑嫔与孙皇贵妃联手策划的阴谋。郑氏一直在等着本宫反口,可本宫不能,本宫若翻了供,便会失去洛儿,若她趁机做了皇后,本宫就更不能保护洛儿了!”皇后紧紧拉住我,叮嘱道,“这些,都不能告诉洛儿!揽溪,你答应我!”

我只能跪下,斩钉截铁道:“娘娘放心,揽溪不会告诉任何人。”

皇后倚靠着我,泪如走珠:“本宫心里有多苦,这许久都没人知道。”

这宫里,似乎处处都是可怜人,尊贵如皇后,也不能幸免。

求助不成,反而得知了这样一个沉重的秘密,我心里着实压抑。

王安端着没动的饭菜一瘸一拐地出来了,冲我摇了摇头:“太子只那样躺着,任谁说什么也不搭理,让人看了害怕,选侍,这可怎么好?”

“我去看看。”我遣了云横先回万荷台,便推开殿门进去。

冬日的天,本就是灰蒙蒙的,衬着枯枝败叶,总显得格外萧索,颜色晦暗。慈庆殿里窗门紧闭,不见天日,帷帐都静静地垂落着,纹丝不动,更是暗沉静谧。

朱常洛,这难道才是他内心真实的模样?

他此时只是平平地躺着,闭着眼,毫无生气,像光秃秃的树干。我安静地坐在地毯上,将头伏在床边,轻轻握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与我的手指交叠,就这样,一坐便坐了一下午。

浅浅淡淡的霞光透过窗子铺洒进来,照在檀木的桌面上,那光线折射成圆晕,美得静谧。

“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蓦地,朱常洛喑哑道。

“没有,我只是想陪着你,你还有我,”我轻轻一笑,“我知道,你自己一定会想得比谁都透彻。”

“回万荷台吧,我会去找你的。”

“好。”

回到万荷台,我已是累极。玉翠、玉翘伺候着我更衣,我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是冰冷的,便问道:“烟绕呢,怎么不见她?”

只见云横端着热腾腾的茶盏走来:“昨夜风大,烟绕受了点儿风寒,在屋里歇着呢。选侍先喝点儿热茶,解解乏,待会儿就可以用晚膳了。”

“我去看看她。”我勉力支撑着自己混沌的脑子。

“烟绕服了药,已经睡下了,选侍也累了,不如明早再去看她。”云横只一笑,过来搀我。

“烟绕吃了什么药?”我转过脸问玉翠和玉翘。

她二人小心翼翼地对视了一眼,玉翘说:“烟绕没找人瞧,想……想必是自己带来的药吧。”

我顿了顿,又问:“她用晚膳了吗?”

玉翠忙道:“用了用了,服下药便用了晚膳,选侍可别忧心了。”

“那就好。”我不再多问,由着云横将我扶入里间,她将茶盏递与我,我接过,只不轻不重地在小几上一跺,“你们有事瞒我。”

“云横不敢瞒选侍。”云横只是端然跪下,平静道。

“你说,烟绕服下的是什么药?”

“想必是从扬州带来的清凉还宁露。”

“云横你有所不知,服下清凉还宁露的前后一个时辰内,都不允许进食的,这个药的药性烟绕不可能不知道,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

云横闻言,面上强自维持的淡定一点儿一点儿土崩瓦解:“奴婢答应烟绕不说的。”

“你若不说,我便亲自去问她了。”烟绕究竟生了什么病,哪里有必要瞒我?

“不要!”云横扑过来拉住我的衣角,抬首已是泪流满面,“选侍不要问她了,奴婢都说,让奴婢告诉选侍……”

云横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包袱,她颤抖着解开,里面是一件破碎的小袄,鹅黄妆花缎,是烟绕从十三日那晚逛灯市便一直穿在身上的。我翻看那些被撕破的地方,不由得后背发寒,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却不敢相信,故勉力一笑:“就是衣裳破了嘛,她怕我怪她,才躲着我,对不对?”

云横只是哭,不说话。

我伪装的笑意一点儿一点儿湮没:“告诉我。”

“是,”云横哽咽道,“玉翘说,烟绕是今儿早上独自回来的,打回了房间,就再没有出来过,任她们怎么叫门也不开。奴婢比选侍早回来一步,玉翘她们没主意,便让奴婢去。奴婢是翻了窗子进去的,好劝歹劝,烟绕才终于将事情告诉奴婢,她说……她说……昨夜她在回来的路上,被三皇子掳了去,就在御花园里被玷污了身子……”

“啊!”我腿脚一软,跌坐在椅子上,眼泪不自觉便下来了,手臂打翻了小几上的茶盏,仍旧滚烫的茶水泼在我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便凉了,我只觉木木的,刺刺的,感觉不到痛。

许久,我才缓缓转了转眼珠,努力缓过神来,无力地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说。

“三皇子放浪成性,皇宫里受害的宫女不少。可是这次的事,定是三皇子挑准了烟绕,蓄意报复!”云横恨声道。

我蓦地想起第一次见到朱常洵的时候,是在一处偏僻的宫角。他提着裤子从假山后面出来,我分明看见假山后面有什么动了一动,再想看时便被朱常洛蒙上眼睛拉出好远去。现在想来,便知云横所言句句属实。

想到朱常洵肥硕的身躯、猥琐的� �眼,我仿佛看见柔弱的烟绕在冰冷的假山后面拼命挣扎呼叫,被施以强暴,心中不由得一股剧痛袭上来,我强自按住心口,问道:“怎么说?”

“因为状告三皇子有谋逆篡位之心的证人桂子,是烟绕偶然间救下的,也是烟绕陪着他去见了陈公公,三皇子一定是知道了,才对烟绕下手。”

就好像空气瞬间稀薄了一般,我重重地喘息着,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早些告诉我,我一定会好好保护烟绕,不让她受这样的伤害!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晚了……

我拼命地忍住哭泣:“云横,我们现在不能哭,我们只会哭,烟绕要怎么办呢?”我狠狠握住云横的双肩,道,“记住,今天,你没有告诉我这些,我从不知道这些事情,懂吗?”

“选侍,奴婢不懂。”云横双眼含泪。

烟绕害怕我会知道,也怕汉岳知道,那么,我装一辈子都不知道,向谁也不说。

我勉力平复情绪,平静道:“烟绕不小了,我哥哥还在宫外等着她,择个吉日,我要让烟绕风风光光地出嫁。”

“选侍放心,有些事奴婢烂在肚子里,决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云横跪下,字字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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