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灵玉轻轻一笑,柔嫩的手抚了抚李赫胸膛,却彷佛被烧灼到,疼痛不堪。
她却不以为意,痴痴地望着图录,开口道:
“他应该有和你说过,噩兆即将复苏吧?”
手指从胸膛挪开,指了指天。
李赫却明白,她说的不仅仅是大阴阳画界,还有图录深邃夜空,潜藏在永恒黑暗中的劫数,那恐怖的气息至今还记忆尤存。
“噩兆复苏不可阻挡,乃大道劫数,但具体到细节上,总会有开端与劫引。
噩兆图录便是此开端。从今往后,灾劫弥漫,诸尊自隐秘中回归,噩兆临世,图录便是引子。
我身为噩兆一员,即使受神瑞驱使,但本能便想要引你出去,为祸世间,寻觅诸劫根源。
当然,神瑞留我,自然也是他觉得你有希望驾驭图录,能走出一条不同的道路。我们两个殊途同归,唯一不变的就是帮你逃出画界。”
甄灵玉时刻观察着李赫的神情,即使听到这般惊天秘闻,对方似乎都不动声色,没有丝毫意外。
于是她继续开口:
“不要以为你就是不可替代的,虽然我不晓得神瑞到底看中你什么,但天下兆灵,总不缺奇人轶物,能够驾驭图录者数不胜数,你不过是幸运儿之一。
如果你觉得一死了之,不踏出画界,便能解救苍生,那我只能送你一句无知。”
李赫听后笑了笑,说道:
“这你多虑了,我这人自私的很,可不会干出什么拯救苍生的戏码。能庇护我的岭地,就已是最大愿望,如今看来力有未逮,更别说兆灵。
何况我从未高估自己,这天下真要是靠这么个八品道士就能掌控趋势,那离毁灭也不远了。进与退,不过是蝼蚁的揣摩,根本无关命数。
既然图录现世,就说明噩兆劫尊已经开始复苏,缺我与否,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甄灵玉赞同,倒是露出一丝欣赏:
“难得你看得如此清晰,明白自己的定位就好。
莫不要以为天上掉馅饼,不知自己是谁。
我晓得你见到画界中的血河,乃是勾连现世的阴川,想要回去,必须穿过这条河。
我以为你备好船,可乘坐五人,离开此地。”
说完,其手中便出现一艘袖珍纸船,上面破破烂烂,十分简陋,虽然五脏俱全,但到处是漏洞。
李赫接过小船,握在手中,不由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这纸船看来也是属于纸画一种拼图,对他十分有利。不过想来也是,要渡大阴阳画界的血河,还真得是属于它的拼图才行。
纸船在纸画中穿行,似乎没什么问题。
不过李赫微微皱眉,他丝毫不怀疑这座船会在血河中变大,但乘坐人数太少了,于他的目标不同。
于是李赫沉声道:“乘坐之人太少了,我需要把苦茶岭幸存者全部渡走,最少要数千人的船。”
彷佛听到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甄灵玉捂着肚子,笑道:
“你以为你是谁,一言裁定神庭的道国皇帝?还是纵横天地的大道天师。想带谁走就带谁走,实话说,能跑你们几个,已经不错了。
那些无足轻重的屁民,有何用处?”
李赫始终都盯着对方的脸面,即使如此嘲讽,他已经察觉对方面皮细微的变动。终日谎言,也有露出破绽的时候,看来对方的确衰弱的厉害。
“我虽然不晓得四象炼界有何目的,以及为何其出现在大阴阳画界中。但我懂一个此世大道的根本原则,福祸相依。劫数虽然凶勐,可历经诸劫,必有所得。
苦茶岭得百姓受困于此,和我一同经历诸劫,不该就此埋没。何况我为府主,自该庇护岭民。他们愿意信我,且付出行动,则自救者天救。”
李赫顿了顿,继续言道:
“所谓的五人纸船,或许的确只能承载这么多人。但对于构筑弥天大谎,帮法界赋予所有生灵记忆的谎言噩兆来说,扩宽不成问题。
你言生白骨活死人,其必定为真;你说婢女陨太岁匿,可让山野无探寻之地;既如此,巨舟停泊,载千人远行,也不是不可以。
你说呢?噩兆谎言?”
仔细想想,整个黎镇的继承记忆,以及编织成的世界,都是无面婢女在操纵,虽然不清楚她的目的,但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绝对不小。
就算黎镇在消失,法界在坍缩,可她支撑的力量源泉,并未崩塌,用来欺骗真实之界或许难办,在这沉睡的画界中,却不是不可能的。
因此所谓五人的纸船,只是对方不想让李赫带走多人,甚至上演一出悲痛分离的人间惨剧,以博她的欢心,这才是谎言的快乐。
见被李赫说破,甄灵玉面色变冷,问道:
“且不说我实力大降,否则第一个把你干掉。
就算我有期满真实的能力,又为什么要帮你呢?你不会认为如今的图录还能对我进行限制吧?可笑!”
见对方有些气急败坏,李赫摆摆手:
“虽然我很想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对于你来说,或许绕来绕去反而开心。
既然这样,我也就再说的明白些。
我自认为一个八品小道士,图录继承者,的确改变不了大劫趋势。但也绝对不是无名小卒,甚至其中暗藏的因果大的惊人。
否则你会甘愿送上纸婢女,又带黎漓碰壁,最终继承香火。好,就算之前的事都是神瑞安排,可到了此时,你还把纸船递上。
你是巴不得我逃出纸画,指引最终的噩兆劫尊?
既然如此,我说的话,你也应该好好考虑,我这人虽然惜命,但脾气也很倔,若是谈不拢,那就没得谈。”
深深吸了一口气,甄灵玉精致面容似乎有些破裂,想要再度撑开,一口吞了这贪得无厌的家伙。
她还是第一次见,度得劫难,如此无赖的家伙。
寻常人逃过这连绵劫数,已是求神拜佛,若是得知死路中有活道,马不停蹄地就要离开,李赫竟然还敢讲价,甚至威胁她,难道真以为她如此好欺负,不会动手杀人吗?
笑容越盛,手指环绕发梢,隐隐触摸着下巴的肌肤,白嫩细腿收了回去。如果有熟悉她的人在场,就知晓这位小姐是动了杀意。
不过在狂怒过后,甄灵玉渐渐冷静下来。望着李赫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有种莫名的心季,彷佛一举一动被彻底洞察。之前瞒骗无数人的招式,在这个男人面前,都难以施展,无法蛊惑。
这难道就是神瑞看中李赫的地方?
她不清楚,但李赫的确说中了自己的谎言破绽,才会导致这番羞怒。
所谓的送出画界,不仅仅有神瑞的目的,自然也有她自身的目的。
两者达成共识,她才会被留下来,做最后的引路者。否则的话,当时神瑞陨落,图录中未必只剩她一个噩兆,换其他亦可。正是因为她有着最大的可能性,才会被选中。
李赫正是吃中这一点,才对她提出要求。
甄灵玉将手放在纸船之上,那张小嘴开口:
“纸船啊纸船,你是横行江河的巨舟,可载三千生灵,可御血河侵蚀,无坚不摧,无物可破。”
眼前光影飞梭,彷佛有无数张嘴在重复呢喃,不仅仅告诉纸船,更是传递给天地大道,纸画真界。
肉眼可见地,纸船变得宏伟,无论风帆还是甲板,龙骨以及船舵,都焕然一新,与之前破旧小船不可同日而语。
身旁的甄灵玉在说完这话后,虽然身体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张脸瞬间枯萎,像是一个八十多的老婆婆,褶皱的如同树皮,一双眸子混沌不堪,嘴里的牙几乎脱落的精光,整个人都奄奄一息,半截身子入土。
她喘了喘气,才告知:
“谎言终究是假的,只能维持一日时光,若你们逃不出血河,到时候纸船缩小,掉下去的人会永久沉沦,再无生还之望。”
李赫抓起船,向外行去。
他知道这已是甄灵玉的极限,或许对方还有能力,可他能索要的,便只能如此了。
走至门前,留下一语:“我这个人恩怨分明,若将来还有机会遇见,会偿还此助。”
说罢,便彻底离开。
唯有一位老妪留在空荡荡的府衙,发出阴森之语:
“会有那么一天的,只怕到时候,你未必谢我!”
……
李赫行至街上,见钟闵还在维持秩序,却越来越混乱,无法阻挡。
他运转瑞息,天上地下彷佛同时发出洪亮之音:
“还能行动的岭民,跟随我前往灵泉。
苦茶岭已不可久留,我等坐船逃难,离开黎镇!任何物品都不准携带。
愿意信我的人,便跟着我走!”
树木,苦茶,大地,云朵,彷佛每一物都是李赫的传声筒。此音若天雷震响,短暂时间内镇压住了执念的侵蚀,部分疯癫的人恢复了清明。
可很快,大家从屋子中离开,神态各异。
有悲痛者,目露贪财之色:“好不容易积攒了一辈子的财富,就这么走了,还不如死了呢。”
有愤怒者,癫狂叫嚣:“逃什么逃,老子不逃了,一路都是这般,没想到苦茶岭最终也是这样,和噩兆拼了。”
有侥幸者,四处张望:“府主大人都出现了,是不是已经战胜噩兆,前几次都那么顺利,这次再坚持坚持,说不定可以度过,不要轻易放弃啊。”
有怀疑者,面色恐惧:“那是真的府主吗?他怎么浑身诡异,莫不是被噩兆控制了。”
李赫如今的状态,极差。每走一步,脚下碎纸掉落,彷佛粘起来的模湖人型,的确看不出之前府主的形态。
但钟闵等嫡系,自然还是能辨认出来。
没有任何犹豫,府判大人就带领手下,劝戒岭民,遵从大人的吩咐。
“潘家二子,你们也是苦茶岭老人了,为何还不知深浅。府主来苦茶岭前,是个什么情况,又不是不清楚,全靠大人亲力而为,才有今日之景象。
些许财货又如何,这世道,能活下去就有希望。反正跟着大人走,吃香喝辣,莫非还有怀疑不成?”
“王家掌柜,你们中途来此,自然晓得外面情形,如若不是没办法,府主必定不会这般要求,好不容易求得一条生路,如今自己选择罢!”
“李三……”
诱之以情,棍棒敲打,对付不同人自有不同手段。钟闵身为苦茶岭最亲民的府判,自然多的是手段。虽然极限之时众生相,可也有一条根本的法则。
那便是信。人无信不立。
李赫之前种种,带岭民闯过一次次劫难,还救灾建市,让大家吃饱穿暖,更是公平为重。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功绩,所有人看在眼里。
因此危难关头,即使所言如此离谱,可大家依旧愿意信任。
将心比心,作为凡俗之辈,一生劳苦,一个决定化为虚无,有多少人愿意?
故而李赫没有多说,只是愿者跟随。
毕竟有执念在,他只是勉强镇压,却找不到根源,若强行挪移,恐怕生变。
留下钟闵指挥岭民,他先一步回到灵泉。
身子一闪便踏入画界,一条纸臂沿着幽径,勐地掉落。所谓仙人指路,随后延申小道,直到血河旁。
李赫踏在黑土小道上,每走一步,其上便铺下颗颗石子,夯实路基,踩上去不会那么软。
且道路四周,环绕起一道不可视的屏障,将黑暗隔绝。
这是得自上次奖励的遮蔽之地,本来能够无限制使用的纸画避难空间,但为了能够成功转移岭民,李赫将其铺成一条幽路。超出其最大承受,一次性使用,供岭民踏足至血河。
不这样办,实在是没有办法。就算纸画真界门户大开,可其中的诡异之力乃永久性地侵蚀,别说普通人,就算道士在里面,都很容易陷入危机。
似乎短短几千米远,可要是没有这条路,每一个人能走过去。
而失去这份庇护空间,若是失败便再无退路,即使是他,也可能迷失在纸画中,可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路寂静,行至血河旁,浪涛无限,下方时有白骨浮沉。
李赫轻轻地将巴掌大小的纸船推出,在波涛汹涌的血河中,纸船触水即长,转瞬间就化作几层高楼的宏伟巨舟。
虽然外侧依旧是白纸包裹,可任凭风吹浪拍,都动摇不了它分毫。
但整个巨舟笼罩在一股莫名的虚幻中,充斥着诡异。
李赫心中明白,这是无面婢女噩兆道法制成,终究还是有后患,若一日之间无法抵达目的地,所有人都会死在血河。
但既然对方给出期限,说明一日也该是逃脱的时限,再久了也没甚作用。
招出纸船后,李赫回身灵泉旁。
望着前行而来惨澹的岭民,只说一字: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