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岩的病是从立冬开始的。起先只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进而变成持续的咳嗽,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要把那整个肺都咳出来一样。
陈老爷却并不放在心上,觉得只是天气转凉的缘故,适应几天这寒冷的温度,咳嗽自然就会稍停。然而,病情并没有如愿发展,而是逐渐恶化。
当陈老爷咳出深红色的黑血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请来最好的大夫看了病,把着脉摇着头,说是肺痨,晚期了。
陈老爷并不怕死,只是这病来得太突然,有些事情来不及完成。病榻中,陈老爷吩咐下人连夜请来了大儒林嵩先生,他是二公子陈延晦的老师,陈老爷请他为陈延晦的将来定了方向。
林嵩先生悄悄赶到府第,坐在陈老爷的病榻前,说出闽东二字。原来林嵩先生早就猜到陈老爷的心事,已经为二公子陈延晦准备了一处保全之地。
陈老爷倾听林嵩先生的推荐,决定立即将二夫人李氏和二公子陈延晦迁至太姥主峰、柘洋东狮山脚下。该地高屋建瓴,隘口林立,峻岭叠嶂,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柘地为闽浙枢纽大通道,仗其天险可据吴越之变;远离闽都郡城,在鞭长莫及之余,可养精蓄锐,而后发制人。陈延晦的家迁到了柘洋村头,位于通京古道旁,并筑起了襄城,安营寨,又称陈家营。可谓陈老爷其后虑深远,也为这位乱世英杰,洞察世态之举。
于是,第二天一早,二夫人李氏一房上下所有人被送往了闽东太姥山。二公子陈延晦本想跑来和金凤告别,却被二夫人拦下。二夫人生怕陈延晦要把金凤带上一起走,便劝说陈老爷对三夫人一房另有安排,事情紧急,告别的话就免了,他日一定会再聚的。二公子陈延晦信以为真,乖乖和二夫人上了马车,离开了府第,离开了福州城。一个时辰之后,金凤才从小青的口中听说二公子陈延晦已经离开。
金凤明白这是陈老爷的安排,她也意识到,或许今后再无相见的可能。如今,金凤唯一有所期待的就是,陈老爷对三夫人和自己是否另有安排,还是像府第的下人和丫鬟们一样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然而,随之而来的不是什么安排,而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故。
原来安排好二夫人和陈延晦之后,陈老爷没有安排三夫人和金凤,而是安排观察使一职的继任人选。他首先想到了泉州刺史王潮。病榻中,他给王潮写了一封亲笔信,要他立刻前来福州接任观察使一职。信函派人送去之后,陈老爷这才注意到家中的异样。男宠侯伦和三夫人陆氏,几日不见两人踪影,丫鬟们的风言风语传得更加的厉害。
陈老爷本想睁一眼闭一眼,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咽下这口气。关于侯伦和陆氏之间的奸情,陈老爷早有耳闻,他决定在临死前把这件事情给办了。陈老爷命人把侯伦给绑起来,兴师问罪。侯伦认罪之后,被阉割处置,送进了开元寺剃度为僧。至于三夫人陆氏,陈老爷没有曝光和追究她的奸情,只是简单地用一纸休书将三夫人一房上下所有人赶出了家门,这其中当然包括金凤。
金凤没有想到陈老爷如此狠心,竟全然不顾多年的亲情。然而,更加令金凤震惊的是,在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府第,当丫鬟小青拉着金凤的手寻找三夫人陆氏时,才发现陆氏早已经抛弃了金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陆氏早已经抛弃了金凤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他丫鬟和下人们各自打包行李散去,留下丫鬟小青和金凤躲藏在房间里,两人我看你你看我,相视无言。
“小青姐姐,你怎么不离开,是因为我留下来么?”金凤问道。
小青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道,“不是啦,你想得倒是美,我只是不想回去罢了。不过也对,当然了,我怎么会像小红那样丢下小姐溜掉呢,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小姐的。”
“可是,你不是说我爹要赶我们走,我们留在这里还安全么?”金凤问。
“暂时先留下来吧,如果真的不得不离开,我们就只能回到那里去了。”小青若有所思的说道。
另一方面,一切事情都处理之后,陈老爷只等王潮的出现,将职权一交,再撒手人寰。然而,事与愿违,陈老爷还没来得及见到王潮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而早已经虎视眈眈的观察副使范晖立即率兵控制了陈老爷的府第以及整个福州城。范晖毕竟只是垂涎观察使的职权,在同僚的注目下,也不敢对陈老爷一家上下动一根汗毛。但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在范晖的主持下,陈老爷的葬礼简单地在府第里举行。出殡之后,陈老爷入土为安,范晖便迫不及待地搬进了观察使府第,自行继任观察使,掌握了福州城的所有兵权。
泉州刺史王潮接到陈老爷的信函就立即赶往福州,应陈老爷之请接管福州的军政大权,哪知还是晚了一步。范晖执掌兵权,自称留后,陈兵列阵,抗拒王潮接管福州。王潮命三弟王审知任都统,发兵攻打福州。
此时,金凤和丫鬟小青仍然躲藏在观察使府第。此时,整个府第上下的人被范晖控制,没有范大人的令牌,所有人只准进不准出。对此,金凤和小青是既庆幸又痛恨。庆幸的是,可以继续在府第里偷生,不会有人来将她们赶出家门。痛恨的是,副使范大人竟敢趁人之危,如此对待陈老爷的家人。还好,陈老爷有先见之明,把二夫人和二公子送出了福州城。
幸好,把守府第的士兵念于陈老爷的旧情,故意开门放行。府第里一片混乱,大家都匆忙收拾东西,准备逃生。丫鬟小青和金凤当然也是加入了逃生的行列。
小青姐姐,那我们去哪里?金凤问。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虽然是我十分讨厌的地方。小青说。
丫鬟小青要带金凤去的不是什么好地方,正是福州城最出名的风月场所——清风楼。原来,小青从小生长在这个地方,是清风楼老板娘的私生女。当然,清风楼这种地方,说它不是什么好地方的人,大多数是处于一种道德上的偏见。对于某些人而言,这里恰恰是人间的极乐世界,一个没有时间流逝的永恒之地,没有权利的争斗,没有金钱的诱惑,与世无争。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老子,还是凶恶跋扈的大爷,只要来到这里都可能变成趴在地上跪舔的哈巴狗。任何权势在这里都没有效力,任何金钱在这里都有可能一文不值。
金凤被小青带领着第一次来到了清风楼。金凤的第一印象是,外面的世界黑白交接,这里则是粉红色的,不论男男女女,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擦上了粉红色的胭脂,充满了羞涩和无赖。
小青和金凤俩人前脚刚刚踏进清风楼一步,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像个炮仗一样地冲过来,双手叉腰边走边开始骂了起来。
“臭丫头,你还知道回来呀!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你倒是好,嚷嚷着要离开福州城去找那个穷酸书生!而且说走就走,几年了一个影儿都没有!不是很有能耐么,说什么没有我会活得更潇洒,咋啦,滚回来干什么,潇洒不下去啦!外面乱糟糟的,一会儿死人,一会儿打战!你倒是好!哪里乱,往哪儿钻!福州城安详平和的时候,你偏要跑外面去!这福州城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倒是回来了!”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清风楼的老板娘,小青的亲娘。老板娘此时走到小青跟前,见小青不是一个人,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问道:
“这个小家伙是谁,难道是你生下的孽种?噢我的天哪!原来你离家出走是因为被那个穷小子搞大了肚子!我早就知道那个臭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你爱得要死要玩,玩够了,惹出孽种来就一溜烟跑了。你呀你,学什么不好,学你老娘!早知道我不能把你生下来,应该像屎一样拉进茅坑里。”
老板娘自个说着欢快,完全不顾小青的表情,小青没有办法听下去,只好打住老板娘的话,说道:
“闹够了没有啊老板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那么笨呀!不明不白被男人搞大肚子,害得我来到这个世间受苦!我才离家出走不到两年的时间,哪来这么大的女儿呀!蠢得跟猪似的,真是的!”
“那她是谁呀,捡来的?还是买来的?看起来倒是个好苗子,再养个十年一定是个出众的好货色,应该不会亏本!”
“够了好么!你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跟这里的贱货一样么!”小青刚说完,便引来了周围的姑娘一阵齐刷刷的怒视,后悔莫及。
“那她是哪来的?”
“她叫金凤,是我之前伺候的小姐,以后啊就当是我的妹妹吧。来,金凤,叫一声老板娘,算是认识了啊!”
“老板娘,你好!”金凤问候道。
“好个屁!我说,你这个小姐是哪家的千金啊?竟然愿意跟着这个臭丫头到这里来?还要当这个臭丫头的妹妹,你是脑子进了水的小姐吧!”
“我说老板娘,你的嘴怎么就这么臭呢!咳咳,至于哪家的千金你就别管了,反正那个家已经没了。”小青看了看金凤,继续说道:“何况这个可怜的娃也被赶出家门了,就当自己是落难的凤凰吧,姑且变身麻雀先留在清风楼吧。”
金凤听了点了点头。
“名字叫金凤,还真以为自己是金色的凤凰呀!把她留在清风楼,谁来养她啊,你养还是我养啊?何况还是一个小姐,难道老娘伺候你一个不够,还要再伺候她不成?”
“我不用别人伺候,我会学着做事情,什么事情都做。”金凤近乎哀求的说道。
“听到了吧!听到了吧!我们帮你做事干活,你负责我们的吃喝拉撒!这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行了,就这样吧,我知道老板娘你也忙!你就忙你的去吧,我们上楼换身衣服!不用你伺候的!”
小青说着,拉着金凤上了楼,留下老板娘一人在那里气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