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走了一天,还未抵达建州城,太阳已经西下了。马车在距离建州城三十多里的东面,恰好经过一个乡里。王延政走下马车,眼看天色渐黑,便决定在此处借宿一晚。
眼前的这个乡里依山傍水。王延政可以看见两座山,一座山在溪北,一座山在溪南,两山隔河相望,山势如同展翅的凤凰,飞舞下落到河边饮水。在那低缓的山坡上,生长着一片片娇萃碧绿的茶树,连绵起伏,郁郁葱葱。
王延政问徐寅这是什么水,什么山,什么地方?徐寅说,他们已经到了建州境内了。
原来,建州州治之地有分东溪、西溪二流,一由南浦溪、崇阳溪汇流而成叫西溪,一由松政溪至西津以下叫东溪,二流在建州城汇合为建溪。在东溪两岸的凤凰山、壑源山之间,有一个吉苑里。
他们走到村口,耳边便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知人参为累,则茶累尽矣。”
原来读的是茶圣陆羽的名作《茶经》。
王延政闻声走去,只见一个女孩正坐在自家门口,手里捧着一本书,原来就是这个女孩在读陆羽的《茶经》。
见女孩放下书本,正看着自己,王延政示意翠翠上前询问,翠翠于是上前问道:
“小朋友,请问,你知道里长家住在哪儿吗?”
“里长就是我爷爷,你跟我来吧。”
里正姓张,张宅很大,有前庭,有后院,厚瓦屋顶,翘角飞檐,虽然是在城郊乡里,却完全可以和城里的豪宅相媲美。然而,如此大的一个宅子,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住。
那女孩带着王延政一行四人走进家中,刚踏进家门口,女孩就呼唤道:
“爷爷,爷爷,有客人找你。”
此时,女孩的爷爷正在品尝新制的研膏茶,听见孙女的呼唤后,正疑惑这孩子会带来什么客人。王延政走在前面,不知如何开口,于是示意随行的翁承赞,翁承赞会意说道:
“里正大人,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里正一听,便知道是个有学之士,便急忙出门迎接,说:
“欢迎欢迎,我这个老头子正好在品茶,请!”里正说着,对孙女吩咐道:“阿霞,你去给三位客人泡上一壶新制的茶茗来。”
“好的,爷爷。”那女孩说着,马上就利索地泡起了茶来。
“这茶清香独特,我在老远的门外就已经闻到了。不知这是什么茶品?”王延政问道,他爱喝茶。
“这叫研膏茶,正是产于我们这乡里所在的凤凰山。”
“这山势如展翅的凤凰,原来果真就叫凤凰山?”
“这溪北的叫凤山,溪南的叫凰山。”
此时,那孩子已经泡好了茶,正往大家的茶瓯里倒。
王延政认真看了女孩几眼,水灵灵地确实好看。只是里正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岁,儿子应该也才二十岁左右,怎么就有一个这么大的孙女了呢?于是委婉地说道:
“孙女如此乖巧,看里正大人的年纪也不大,您可真是有福啊!”
里正似乎听出了王延政话中的意思,笑道:“她其实并非我的亲孙女,而是我收养的,我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十八岁了。因为我夫人太宠溺这独生子了,所以我就领养了这个女孩。”
原来,在张家这个大宅里,里正张老爷虽然是吉苑里的一乡之主,但夫人才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而夫人则万般宠爱着唯一的宝贝儿子。张老爷担心夫人的太过溺爱,会把张晖养成一个任性妄为的纨绔公子。于是,张老爷买了一个孤女,取名阿霞,便是他们眼前的这个女孩。
这位里正张老爷的独子名叫张晖,十几年来,阿霞表面上身为张家的丫鬟,是在伺候着张晖,实际上却被里正当孙女般对待,如心腹般监督着张晖的日常。除了张老爷和夫人,以及张晖、阿霞外,张宅还有一位长辈,是管理茶场的德叔,张老爷的亲叔父,对茶叶生产加工很有经验。
说到茶叶,徐寅也很有兴趣,感叹道:“原来这就是这些年名誉江南的研膏茶呀,请恕在下愚昧了。”看来,徐寅也有听闻研膏茶的美名。
这研膏茶,是由茶焙作坊制作的独特茶品。一般来讲,其他地方的茶品都是通过草茶来制作生产蒸青茶。而茶焙作坊,采用独特的制作工艺,把蒸青茶也研末和膏,压成茶饼,创制了研膏茶。
里正说道:“先生不必客气,请品尝。”
徐寅品尝后,开口赞道:“这茶清而不淡,香而不浓,正是在下喜欢的茶品!”
“先生喜欢就好,我们这里是山村乡里,我也算是一个茶农出生的粗人,唯恐招待不周啊!”
“里正大人真是热情好客,是我们来得唐突,太失礼了。我看着漫山的茶园,气势不凡,想必有些来头吧。”
“这茶园是一百多年前,从我太爷爷那一辈开始发展起来的。那年,茶圣陆羽途经此地,留下了一册《茶经》和一粒茶种。那茶种被种在了凤凰山顶,就是如今的那株老茶树。我太爷爷经过十余年研读那册《茶经》,又经十余年繁植那株茶树,最后才开始发展茶叶加工生产。时任福建观察使兼建州刺史的常衮大人,对我太爷爷的成果大力褒奖,特设此地为吉苑里,还任命我太爷爷为里正,这里正之职就这样一直传到了我这里。如今的茶品越来越不景气,我愧对祖上噢,唉!说起来都是因为这兵荒马乱的时势呀!”
王延政听了,觉得真是稀奇,茶圣陆羽竟然也来过这个平凡之地,以后他要是坐镇建州一方,一定要好好发展此地的茶叶,让它远销海内外才是!又见这位里正张老爷在那自责,自己想安慰又怕说话不周,连忙示意徐寅。
徐寅会意,想了想安抚道:“既是如此,里正也不必自责,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这漫上的茶园能依然生机勃勃,已经是你莫大的功劳。”
当再次谈起这茶园,里正忍不住道出心结,说道:“实不相瞒,三十年前,这茶园险些就毁了,说起来,还是我那倔强的堂兄用生命换来的。”
“哦,竟有此事?”徐寅为那倔强的生命感到惊奇。
“唉!”里正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五年前,北方来的起义军途经吉苑里说要黄金和壮士,否则烧毁这漫山的茶园。我堂兄性格倔强、脾气耿直,就冲去军营找了那义军的头目。没想,起义军竟撤军离开,只是我那弟弟已经人首分离。可怜我的德叔呀,从此无后了!”
徐寅回想三十年前,吃惊地问道:“三十年前,北方的起义军?你说的那义军头目莫非是叫黄巢?”
“正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里正拍了下桌子,愤愤地说道。
王延政自然也是听说过黄巢的,他的那首《不第后赋菊》更是耳熟能详——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没等大家细问,里正便开始讲述当年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