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置身于嘈杂的人群中,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汪然。她同五年前相比没有多大变化,周身浓厚的书卷气,与火车站的喧哗格格不入。
“猜猜我是谁?不准猜不到!”我轻手轻脚地蒙上了汪然的眼睛。
“你是谁?”她沙哑着嗓音问。
我噘着嘴放开了手,笑眯眯地跳到她跟前上下打量她,然后紧紧地拥抱了她,笑道:“上海欢迎你。”
她也回抱住我。
我接过她的提袋:“为什么见了我这么没精打采的?”
汪然打了个哈欠:“在这破车上晃荡了一宿,神经线一直绷着,岂止是见你,整个大上海都让我没精打采的。现在要是有个地方能睡上一觉,感激不尽。”
我大笑:“瞧你这点儿出息,大老远跑来睡觉?还是跟我到处逛逛吧,我请你吃正宗的上海菜。”
她问:“怎么,你今天不上课了?”
我晃晃脑袋:“现在八点多了,我出现在这里还能上得了课吗?为了你,值了。”我大义凌然的模样逗乐了她。
“哎哟,我太感动了,你放心,今天这顿饭我保证敞开了吃,绝不给你省钱。”她异常诚恳地表态。
我笑着白了她一眼,拉着她的衣袖:“走,先买回程票去。”
她瞪眼:“干吗?刚来就轰我走?吃不垮你的。”
“你还想待多久?待到学校把你劝退了你就舒坦了?快走,早点能买到好位子。”我督促她。
汪然配合地跟着我走,买完隔一天的回程票,她双手一摊,表示坚持拥护我的领导,任由我直接把她拖上拥挤的公交车。“想去哪儿吃?”依我的对她的了解,这句问话必然直指她的毕生爱好。
“我想去豫园喝茶,你请吗?”她眯着眼笑。
“你等我买张彩票中了奖先。”我也笑了,“我领你去逛逛豫园倒行,知道你就喜欢去这种老掉牙的地方。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去吃点什么,你说呢?”
汪然想了想:“那也不用换地方,就城隍庙吧,来上海怎么可以不去城隍庙吃小吃呢?”
“俗!那都是糊弄外地人的地方。”
“你不俗?也不知道谁跑趟北京赖在大栅栏不肯走,非把人家小摊上的都买过来才算圆满。”我们俩的嗓门已经开始招来两旁乘客的侧目了。
相对于汪然的不拘小节,我还是比较注重形象的。于是,我投降了,拖着她在豫园下了车。
高楼林立当中还能保存着古香古色,民风浓厚的地方,从来都是汪然的最爱。纵然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仍然不能让她的目光从琳琅满目的自选食物上挪开半点。
“老庙酥饼、水晶蒸饺、紫米糕、油炸冰淇淋……再算上我现在给你排着队的蟹粉小笼和你嘴里正在嚼着的臭豆腐,乖乖,你还没撑死啊?”我站在南翔馒头店前一望无际的队伍中央,像看哥斯拉一样地看着她。
咀嚼完最后一块臭豆腐,她舔舔嘴唇:“叶紫,这个东西太咸了,下面寻一样甜的来吃。”
“免了!你不要命就交给我帮你留着。我警告你哦,蟹粉小笼是最后一样,买完赶紧走人!”我说完便转头看着队伍前方,再也不理会她的问东问西。
午后的游人明显少了很多,我们打着饱嗝在豫园的一个角落拣个石凳坐下来晒太阳。
汪然边擦嘴边惬意地说:“哎,老年间的人就是腐败啊,一个小小的布政使能盖得了这样的宅子。”
我没有理会她的感慨,顺手捞过她的辫子:“然然,头发这么长了?”
“嗯,我最烦去理发了,就这么留着了,夏天盘起来倒也凉快,你怎么不留了?”
我微微一笑:“你知道我在这方面很难坚持下去什么的,哪天我要是能留出一头及腰长发,太阳肯定打哪出来还打哪下去。噢,对了,我看看你的脸,一点事都没有了?”
汪然侧过右脸给我瞧:“没事了,当时搞得很惨,我还以为我完了呢。”
“上次听你说,又吐又晕的,哪位英雄把你拖进医院的?真是人才!”看到她没事,我的口气才轻松了些。
汪然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我没再多问,然后就提到了季羽。
可一向话多的汪然依然没什么反应。
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发现她居然在神游太虚:“然然!想什么呢?我问你呢,还记得她吗?”我晃着她的肩膀,她张嘴就说出了匪夷所思的两个字:“我知道,萧赫嘛……”
我眨巴眨巴眼睛:“谁?谁是萧赫?”见她迅速捂住嘴巴,我眯起眼,咬着后槽牙凑过来,“老实交代!是男是女?先有什么渊源?后有什么前景?长相?身高?祖居何地?家世背景?看过几回星星吵过几回嘴?一样一样地说!快点,你无权保持沉默。”
汪然赶紧捂住耳朵:“得得得,什么都没有,我最近看这个名字看得比较多,就有了印象了,你无聊不无聊,你刚才说谁呢?”
我撇撇嘴:“嘁!爱说不说!我是在跟你说季羽,还记得吗?她都有男朋友了呢。”
“季羽?噢,我知道,就是以前咱们班那个有点男孩子气的大咧咧的女生?我记得她大课间老跟我抢你,都是你爱心泛滥的结果。”说起季然,汪然语气中还带着酸意。
我故作呕吐状:“那是我比你活泼,人缘比你好。我曾经一度担心你到了学校能不能在寝室里混下去,就你这阴阳怪气不冷不热的,没两天就得让人扫地出门。”
“没关系,我不是还有你吗?唉,我今晚住哪?”
“当然是跟我回宿舍抵足抵首同榻而眠,你以为我还能找个总统套房给你?”我拉着她站起身,然后我俩不约而同地伸了个懒腰,像从前一样。
汪然耸耸肩:“可以,以吾之足,抵尔之首,非‘首’足之谊不得也。”
“同抵同抵,非熏死一位不足兴也。”没等我话音落,我俩就疯笑着跑出了豫园。快要接近下班的时间,街道上人潮车潮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把我们埋进平庸。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死党汪然。然然,这是竹喧,这是……”我给汪然介绍室友,汪然显然兴趣不大,她不像竹暄那般自来熟,性子也有些孤僻,所以这么多年,能接触到她内心深处的好友统共只有我一个。
我哼着小曲整理床铺,等我收拾稳妥,汪然已差不多处于半昏迷状态,唯有从她嘴中含糊不清地吐出“萧赫”两个字。
“喂,汪然,你给我醒醒。”我推着说话说到一半就睡成死猪的汪然,这死女人,把我兴趣吊上来就不管我了,这一天都提了这名字两回了。
她揉着眼睛,嘴里小声嘟囔一句:“我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说罢,又沉沉睡去。
我看着然然放松的样子和嘴角微扬的笑意,脑海中不禁浮现五年前的我们,也是经常这样挤在一张小床上,明明有较为宽敞的上下铺,我们偏偏享受这种彼此依赖的感觉。
“小叶子,你睡着了吗?”对面传来竹喧慵懒的声音,还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没有呢,怎么了?”我往外挪了一点,借着昏暗的月色隐约看到竹喧也探出了半个身体,双手托腮撑在床沿边。
她压低了声音:“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前晚那女人今天又来找过你了。”
“我哪知道,我又不认识她。”
汪然梦呓几声,翻了个身,我把滑落的被子给她重新盖上。这家伙,踢被子的习惯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改掉。
“叶紫!我真受不了你,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竹喧作势长叹一口气,又神秘兮兮地说道,“今天我可打听过了,这女人叫毛莉,和徐雯婕一个寝室。”
“徐雯婕是谁?”我纳闷了,这又是何方神圣。
“天哪,”竹喧拍了下头,“我快被你气死了,徐雯婕就是自称向晖女朋友的那个。”
“那更不关我事了。”话是这么说,但我脑子中却立刻反射出那名女子的长相,修长的身材,精致的五官,白衣白裙,娇媚可人。
“真的不关你事?”竹喧贼贼地笑了,我刚要反驳,就见汪然不知什么时候睁大了眼睛挨到我身边认真地倾听我俩的对话。
“死然然,人吓人要吓死人的。”我拼命捂住了嘴,这才没有大呼小叫,可走廊里已有大嗓门喝道:“40寝室,不要再说话了。”
我吐了吐舌头,拉着然然迅速钻进被窝,直到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才松了口气。这个月的宿舍文明分,七扣八扣的已所剩无几,要再被扣分,我就是40寝室的千古罪人。
汪然扯住我的耳朵:“小叶子,这下轮到我审问你了,来,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我报一遍,缺一不可。”我闭着眼睛不答,显然她不愿意放过我,硬是扳过我的头,“你无权保持沉默,嘿嘿,原话奉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姑苏慕容家的绝学,她倒是运用得炉火纯青。
我一下拍掉她的手:“八字都还没一撇,不是,被你弄糊涂了,捕风捉影的事你也相信,汪然,你怎么和竹喧一样的八卦?”
“嘁,叶紫,你别扯到我,我可是为你好。”性急的竹喧听到我数落她,一下从床上蹿了起来,噌噌噌几下就爬到了我的床铺上。
“别闹了,小心床铺塌掉。”我着急大叫,虽然我们三人都还算苗条,可加在一起的分量也不轻,学校的公用设施本就处于崩溃的边缘,我可不想成为他们此次重点批斗的典型。
只听见床架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铺着的床木板有些凹陷变形,竹喧也慌了手脚,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幸好在她安全撤退后,脆弱的床铺也恢复到了原样。
我险些笑岔气:“竹喧同学,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重了吧,赶紧减肥去。”
她哼哼两声不再理会我,我讨了个没趣,耸了耸肩,背对着汪然也合上了双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