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噬月,风雷骤鸣。
密林深处,一座破败不堪的古刹在树叶悲戚的婆娑中孤影孑立,佛偈息偃,生迹难寻。可就在梁壁欲坠的正殿内隐约有双人影,其中一人背靠天王石座瘫坐在地,另一人则单膝蹲跪其侧。稍许,那蹲跪之人立身站了起来,似是抬首看了看在闪电中兀自狰狞的广目天王法相,口中喃喃轻嗤:“浩瀚归元,好一个浩瀚归元……”
……
坦旦城,其实不是一座城。
没有高耸巍然的城门,更不见楼宇林立、贩夫走卒川流不息的繁盛气象,有的只是随意堆砌的石垒和枯黄草垛,所谓房子,便是零零散散全无规制的窝棚,这里更像是一个荒僻杂乱的流配之地。坦旦城无本地人和外乡人之分,或逃难、或避世、或有不可宣于口舌的难堪过往与秘密。总之,这里每天都会有新人出现,也会有旧人死去。浩瀚雅言在此处倒成了晦涩难懂的方言,毕竟居民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寒苦之辈,莫说雅言,斗大的字都不见的能识得一箩筐,彼此乡音难改,谈天说地看似热络,不过是鸡同鸭讲罢了。
尽管城垣形同虚设,但坦旦城还是有规矩。规矩来自城里唯一一座勉强算是宅院的房子,那里面住着坦坦公和旦旦婆,闻名而知意,这二位就是坦旦城的创建者和城主。两口子立下的规矩不多,只有三条:一曰不可欺生;二曰不可无事,三曰不可屠狗。简而言之便是,不能欺负新来的;不能无所事事,得找个活计;不能烹杀狗犬。只要不犯这三条,就算将坦旦城拆了都没人管,可一旦犯其一,就会被坦坦公亲自扔到城外戈壁喂野狼。
归元出现在坦旦城已经十天,早就将这里的风土和规矩摸了个门清,反倒是自己的问题,一个都没弄明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至于为什么会叫归元这个名字,那是因为脖子上挂着一块沁着鲜红血丝的青玉玉佩,一个奇怪的六角形状,刻有云纹边饰,中间是阴刻的篆文“归元”二字。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个问题,更令他匪夷所思,他发现自己不但能听懂城中所有人的口音,甚至会用比对方更地道的方言与之说话,如此天赋异禀,真是奇了怪物。
当然,这份特异之能对归元来说是莫大好事,至少有事可干,不至于触犯第二条规矩,再者能听到许多坦旦城外的有趣轶事。于是乎十天来就经常能看到这般的景象:以往互喷口水尬聊的两人终于能找到共同话题,就因为旁边站着一个充当译使的少年。双方若是相谈甚欢,少年就会撺掇组局去喝上两盅,顺便蹭上两块酱牛肉;若是一言不合就要开干,少年便脚底抹油躲得老远,以免遭受无妄之灾。
坦旦城不禁武斗,互殴之事从前常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命祸乱也偶有发生,倒是归元来了之后,整座城里祥和了不少。别看时日不长,但俊秀伶俐的归元俨然成了城中最受欢迎的人物。
日头逐渐被西望无尽的沙丘漫过,当斜阳最后一抹如血的余晖拂过坦旦城,这座似乎没有前世和往生的不城之城也陷入到沉寂之中。
“从前有个娃,爱吃大西瓜,一刀分两半,比比谁更大……”
归元双手枕头,翘着二郎腿躺在窝棚中,嘴里哼着自己胡编乱造的歌谣,心里却使劲在回想所谓的过去,但依然一片空白,好似自己凭空蹦了出来,与这天地毫无瓜葛,生诞时辰、父母亲族,这些人伦之常在他那片虚空一般的记忆中,不曾有半丝痕迹。
隔壁不远住着一个老头,灰发灰须干瘪句偻,名叫崔老实,白天基本不言语,只有在夜里才会扯着像漏气一般的嗓子重复嘶喊一句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句话说的是正宗雅言。
见崔老实起身,归元赶紧搓了两根茅草塞进耳洞,倒不是怕吵,就是觉得这老头的声音听起来瘆得慌,宛如九幽无常来拘魂索命。
崔老实经过归元门口,突然停下步子,吐气若游丝般说了句话:“归于子虚,始于一元”。
不待归元有何反应,那糟老头子便像一团坠落在地上的乌云,晃悠悠地飘走开工去了。
“归于子虚,始于一元。”这细不可闻的八字如震雷在归元心底炸开,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彷佛要在那片空蒙的神识中硬生生地凿出一个缺口。
归元悚然坐起,想追出去问个明白,却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不管如何集中意念发号施令,都无法动弹半分。紧接着,一阵阵梵音在他脑子里震荡,似飘渺,又似洪亮,等到他想努力听清这梵音颂的是何经何咒,眼中顿时轰然一闪,整个世界像被吸入一个无底黑洞,周遭物事皆化作齑粉消散开来,唯有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急速下坠,渐渐的,意识也开始模湖,掐断了最后一点呐喊和挣扎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归元悠悠醒转,眼前一切让他目瞪口呆。这是一个没有天地之分的虚空幻境,不知从何而来的斑斓光彩游弋其间,身体微微一动,四周便会漾起阵阵涟漪,而那些光便会如同受到惊吓的蜉蝣,四散逃开。归元试着走了几步,如同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之上,浑身瞬间被涟漪包围,整个人像是在一块流动的琥珀之中。
“哈罗!有人吗?没人来个鬼也行啊,小爷我荤素不忌的。”归元尽量喊得震天响,给自己壮胆。
倏忽之间,数道光彩游集到一处,开始相互飞旋缠绕,迅速攒成一个光球,游过来的光越来越多,光球开始膨胀变大,也越发炫亮闪耀,归元不得不抬起胳膊尽量遮挡刺眼的光芒。等到那光球大到一人多高,球面的流光突然向中间的光核处呈旋涡状塌陷,形成一个奇诡的光环隧道,从光隧尽头,似有一人踏光而来。
直到那人走到归元跟前,身后光隧才又重新缩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笔直朝上飞去,接而在空中迸裂,再度分解成一道道流动的光彩。
归元惊愕难复,定睛一看,眼前之人是个健朗矍铄、慈眉善目的老僧,一身雪白僧袍纤尘不染,庄严宝相望而知高法。
老僧双手合十,稽首道:“阿弥陀佛,贫僧灯芯,扰了小施主的清梦,还望小施主见谅。”
归元满心疑窦,一脑袋浆湖,分不清当下是做梦还是现实。若说是梦,所看所听实在太过真实,若说是现实,所见所闻又太过虚幻。听到灯芯和尚跟自己说话,眼珠子骨碌一转,趁其不备,伸手从老和尚下巴揪下一撮长须。
“啊!”灯芯和尚一声痛呼,哪里晓得梦境也有险恶,一着不慎发肤受害,实在顾不上什么高僧风范,嗔怒道:“小兔崽子,你介四要干嘛?”
归元却故作惊讶道:“哎呀,大师,不好意思,小子听说做梦的时候是不会痛的,所以这个,就试了一下下。”
灯芯和尚气道:“诳言狡辩,那你为何不在自己身上试?”
归元嘴一撅,嗫嗫委屈道:“我不是怕疼嘛。”转念又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叫道:“哇了个擦,这不是做梦吧,之前有个梦里我逮着个王八,怎么踩怎么摔怎么拿针扎,它都不知道疼呐。”
灯芯和尚心中好不悲怆,堂堂一得道高僧,愣是被眼前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比作了王八,真是恨不得找十块豆腐撞死归西。
归元使劲憋着坏笑,心里无比得意:“下次做梦,再逮个万年的老乌龟试试。”
灯芯和尚兀自定了定神,毕竟此境时间有限,再计较下去怕要误了大事,于是面无表情道:“小施主本是身无根邸心无业障之人,只是无端沾了因果,这才唤来了贫僧现身。”
归元闻言,立刻反诘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和尚这么信口开河,不怕扯着蛋吗?我要真有召神唤鬼的能耐,唤个仙女姐姐来安慰我幼小孤独的心灵岂不更香?“
灯芯和尚觉得跟这厮完全无法交流,还是完成任务要紧,索性不管归元听与不停,照本宣科般接着道:“小施主由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非贫僧所能解惑,唯有一言,要说与小施主,那便是‘风起九重天,浩瀚复归元’,小施主若有疑虑,贫僧只能最后说一句‘七宿引朱雀,凤鸣百相生’,好了,贫僧言尽于此,还要赶下个场子,小施主好自为之,闪了”
灯芯和尚生怕归元纠缠,都不等自己话音完全落下,形影便消散一空。
老和尚脚底抹油的功夫令归元佩服不已,就是觉得太过小气,都不让自己讨教一二,来日行走江湖,说不定也能闯出个神行小郎君的名头,想着想着,不禁又沉沉睡去。
足足日上三竿,归元这才睡眼惺忪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又躺回了坦旦城的草棚,再回想昨晚虚实难辨的一梦,像被施了一个魔咒,灯芯和尚说的那些胡言乱语好似已经被镌刻在他的心房,怎么磨都磨不掉,又像是颗种子生根发芽,让他有一种近乎无法遏制的冲动,想要找回自己的从前。
突然又想到崔老实,归元往隔壁一打量,发现那边草棚空空如也,平日里白天都在呼呼大睡的老更夫竟然不在家,忙不迭跑到城里转了一圈,这才打听到一个骇人的消息,崔老实昨夜可能被城外的野狼给叼走吃掉了,早上有人在西城外捡到了打更用的木梆子,上面血迹斑斑,还沾有几根狼毫。
“哇了个擦……”归元觉得自己被造化深深地弄了,这野狼怎么就饿昏了头,肥不挑瘦不挑,偏偏要叼走一个全身骨肉都不够塞牙缝的糟老头子,这可能是坦旦城里唯一一个知道他归元来历之人啊。
坦旦城里的人对别人的生死都很冷漠,更何况是一个白天基本不打照面的更夫,再说了,时辰在这个地方有个毛用啊。这点放在归元身上大抵也是如此,若是无关他的过去,那死了就是死了,何来悲悯与伤感,只有些许懊恼而已。
但改变也会是有的,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一旦开始追索自己的过去,未来反倒会成为一种抛舍不掉的寄托和希冀,活着,就有了意义。
【作者题外话】:新手新书,希望大家多多指正。前期可能会挖不少坑,因为有很多隐藏的设定,所以有意见的童鞋还望轻喷。另外,有想跑龙套领盒饭的,咱大方点报上名来,后面还有很多角色可以发挥。来吧来吧,一起来下副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