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从皇宫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平南王府里已经点起了灯，因为居住的人不多，大部分地方依旧是漆黑的。

他仍然乘着那辆从外面弄到的马车，毛色驳杂的马，铁皮翻卷着的车轱辘，以及缺了一角的青布门帘，妥妥的是某个落魄士子的座驾。他却坐着它进皇宫，然后又回到平南王府，不论是哪个地方，都不是这辆马车能够配得上的，他却没有在意，不知是没这心思还是心思不在这上面。

李弘下车的时候，因为春风和夏雨已经被安排去照顾末雪的生活起居，迎接他的便只有秋露与冬雪。

从下车，一直到走进自己的房间，将身上的外氅扔给两个丫鬟，李弘的眉头都一直皱着。

因为不理解，所以苦恼。他想不明白父皇召他进宫竟是说这事，不谈慧普大师，也不谈开元寺，偏偏说的是末雪这个小丫头的事。她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为什么要受到如此待遇？

脑海浮现那张比瓷娃娃还要精致的小脸，他忽然有些可怜起那个有时会让他厌恶的小姑娘了。

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父皇这样安排的缘由，李弘便索性不再去想，将两个丫鬟遣出去，倒在床上蒙头便睡。

...

转眼已是二十三，这一天是唐人以及大唐周边国家的人共同的一个节日，人们称它为小年，而这一天也是末雪的生日。

末雪本来也不清楚自己的生日的，她是一个孤儿，从小便没了父母长辈，如何得知自己的生日？直到八岁那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慧普大师才告诉她，那个男人说她的生日是这一天。

没有任何怀疑，只有八岁大的末雪就相信了这句话，并且心情变得好了起来，因为她终于也有自己的生日了。

秋梧阁里，末雪坐在三楼靠窗户的椅子上，看着院子里的老梧桐，脸上一片愁云。

平南王府里的景色很不错，尤其是从这座秋梧阁上看去。

秋梧阁紧邻听雨湖，湖不大，但湖水清碧，湖心有一座小小的孤岛，岛上有一座八角亭。这些日子的雪很大，整个平南王府都是白茫茫一片，尚冰未冰的听雨湖更是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仙镜，再添上湖心那一座凉亭，当真是美到了极致。

如此良辰美景，末雪却没有心思欣赏，尤其在今日，她对那个清凉寺里总是笑呵呵的老和尚的思念更甚，然后又很自然地思念起那个告诉她生日的男人。

只是，如今一人与世长辞，另一人又杳无音信，不知身在何方。

房间的门又被人敲响，末雪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春风或者夏雨来给自己送午饭来了。

住进秋梧阁的这些时日，末雪足不出户，每日不是对着听雨湖发呆，就是望着院子里的老梧桐遐思，一日三餐都是由两个丫鬟轮流送来。不论她吃与不吃，她们都总会送来，无一遗漏，也没有抱怨。

这些日子，末雪心情不好，于是胃口也跟着不好起来，每日三餐都只是吃点粥，一如那些年住在清凉寺时。

推开门，走进来的是夏雨，她拎着食盒，走到桌前，将食盒一层层地拿出来，整齐地摆在桌子上。四菜一汤，一碗白米饭，还有一碗白粥，菜色简单，但都是王府里的大厨用心做出来的，重在营养均衡，而不是珍贵奢华。

"末雪小姐，多少也吃点饭吧，每次都只喝几口粥，身子迟早都熬不住的！"看着末雪日渐消瘦，夏雨叹了口气。

"吃不下，反胃..."脸色憔悴，末雪的话也跟着愈加少了。

听着这话，夏雨却转忧为笑，从食盒最底层拿出了一物，圆滚滚，金灿灿，说："末雪小姐，没有胃口的话，您看先尝尝这个怎么样？"

"橘子？"

末雪识得此物，第一次接触到橘子是九岁那年的秋天，并且在第一次吃过这种水果之后，便深深地爱上了那种滋味，酸酸甜甜，最是开胃。

她还记得，那一年秋天，由于常年吃粥，身体产生了排斥反应，一见到粥就会倒胃口，继而连其他吃食都咽不下。

看着本该茁壮成长的小姑娘愈加憔悴，整日将慈祥笑容挂在脸上的慧普大师也露出了心疼和担忧的神色。在一天夜里，哄着小末雪睡去之后，老和尚转身走出了小院，走下了山。

慧普大师前脚踏出清凉寺的小院，末雪后脚便睁开了眼睛，她哪里睡得着？蹑着脚走出房间，躲在院子里那棵老梧桐粗大的树干后，末雪望着年迈的老和尚走下山道的蹒跚背影，忽然很想哭，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慧普大师回来的时候，背后背了一个人头大的布囊，一打开，里面全是黄澄澄的橘子。

吃了这个胃口就会好起来。她记得慧普大师是这样说的。

然而，对于这种没见过，更没有吃过的果子，末雪表现得很怯懦，那是对未知事物的难以接受。

后来，真的吃了一瓣橘子，末雪却又欲罢不能地爱上了这种味道，时日一长，胃口也跟着好了起来。

秋梧阁三楼，拿出橘子的夏雨发现末雪那双水晶般的眸子里的目光有些呆滞，以为她不喜欢，开口解释起来："这是南丰蜜橘，最是可口。江东南丰自古以来便盛产柑橘，在整个大唐，乃至整个东土都极有名，南丰郡青龙山上产的蜜橘更是佳品中的佳品，历朝历代都是皇族专享的贡品。"

她却不知，末雪哪里是不喜欢，相反，她对于橘子一直都喜欢得紧，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一时间有些失神而已。

略微犹豫，末雪颤抖着从夏雨的手中接过那颗她看过的最漂亮的橘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番，橘皮上点滴尘埃也无，与其说是擦拭，倒不如说是抚摸。

轻抚了一阵，末雪才缓缓地剥开橘皮。她的眼神极度专注，双手的动作极其仔细，如朝圣一般，一点点将金灿灿的橘皮剥成五瓣，就像春天里的桃花那样，每一瓣的大小轮廓都相同，肉眼看不出分毫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