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书斋丽影
昨日夜里听戏时听了欧阳令的那一席话,程夏总觉得心内烦躁不安。那一句“父亲只是一晌贪欢,心血来潮,仅此而已。”说到底,亦不知道是为了屏退流言,抑或是为了安抚自己。
暑气正盛,又加内心闷得发慌,故而程夏一宿没有睡好。早上只是疲惫。四下里又偏偏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暗灰色的侍卫军服,入了眼内只觉是沉沉一片,毫无生气。他想了想,还是抛下一桌公文,换了便衣,支开侍从室的人,独自一个自后门出了府邸。
上了街来,因是早上,集市还没有散,人群如潮水,只是拥挤。然而车水马龙,平民百姓的讨价还价之声,自行车铃铛清脆响动之声,自带温馨在其中。
繁华闹市,百姓生活荣和。
这便是他们程家父子为之戎马半生,决意守卫的天下。
思念至此,程夏微微一笑。但觉纵使身处拥挤集市当中,仍能感受到四面有清风源源不绝,轻拂脸面。心内思绪平静不少,他一开始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权当散心,然而后来便渐渐生了个想法,要到乌衣巷去看看旧书。
身为少将,他需要的信息,自有秘书日日筛选了来,工整小楷抄得细细密密的几页,交于他看。但如此一来,倒失却了细细阅读品味的乐趣。故而自从军开始,他便养成了每隔一段时间便翻看旧书旧报的习惯。早些时候十省动乱,他军务繁忙,并无空余时间。故而此刻全然无事,便生了如此念头。
天气晴得正好,程夏着一身简单黑色西服,挺拔身形惹得路人纷纷驻足回望。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只后悔没有选件清爽长衫,惹了满额细细密密的汗珠,又笑自己身娇肉贵,即便日内行军六百里也并未怨言过,此刻居然有疲倦之意。
走了一阵,越发近了乌衣巷,程夏越发觉得身上闷热,便脱了外套,搭在手上,连领带也扯松了,不比平日笔挺戎装,当下只觉闲适。
乌衣巷的名字正是取自刘禹锡的那首《乌衣巷》。长长的狭窄巷子一边临河,无数书斋一间一间毗邻着眺望河景,不仅贩卖旧书,也有旧报古董一类的旧物,甚得文人雅士喜爱。或许因时辰尚早,虽集市繁华而风雅未兴,故而并无多少行人。这倒恰恰合了程夏的心意,乐得悠闲。
四下里静悄悄的,微风拂过,夹杂着河水轻轻拍打河岸之声,熏风欲醉人。程夏顺脚入了一家书斋,朝老板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随后便自顾自寻了一沓旧报纸,看将起来。
凑巧的是,旧报第一页头条便是关于他程夏的。说得正是月前他领兵平定三省之时的事。当时他遭结盟的四路军阀兵马围困,眼看便要步入绝境,全军覆没。执笔的人言辞犀利,毫不留情地批评程夏的兵法策略不当:“懦弱书生,毫无其父大将风范。纸上谈兵,拖累无数士兵弟兄……程夏当日三屯一战,本可乘胜追击,杜绝今日惨遭围困之局面。然程夏过于虚荣,放虎归山以求盛名。今日之事,实乃咎由自取!上将程说,生子如此,何等悲也!”
程夏牵动唇角,竟是笑得开怀。以往从未知原来坊间居然有人觉得年少从军的他是个懦弱书生,只好纸上谈兵,等同赵括。今日一看,竟如同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从新的视觉审视世界,实在有趣。
正看得入迷之时,身后有人低声说话,语声清脆,当中居然有掩盖不住的激赏之意:“这程夏少将,实在不愧将门之后的身份。”
程夏一惊,回过头去,却对上一双点漆般的瞳孔,黑亮清透,状如杏仁,在书斋阴暗的光线当中熠熠生辉。
程夏当下眼前一亮,又见是女子,更是惊奇。然而他片刻便调整过来,笑笑道:“小姐难道看不见,这程夏追求盛名,装作清高,放对手回城,令其有喘息空间,致使自己惨遭四面围困?如此之人,也担当得起‘将门之后’四个字?”
女子伸过手来,接了那报纸,一举一动之间居然有暗香浮动,有如百花齐放,却又别于百花之娇媚,恰恰是清新脱俗。她再度开口之时,声音虽低,却分明有一种教人不可忽视的力量。
“先不论程夏是否贪图虚名,然而何以见得他一定是放虎归山?《孙子兵法》有道:‘欲擒故纵。’对方军队不过千人,实要追赶,则不费吹灰之力。然当时与程夏对峙的尚有另一军阀带领的一万军队,一旦分心,则易出纰漏。况且穷寇莫追,故而按兵不动,放任那千人小队归城,实乃稳重之策。”
程夏怔了一怔,并未想到她一个妇道人家,却把自己当时内心的盘算都道尽了。他敛眸继续问道:“但他遭围困之际,明明可以领精英三千,杀出重围,而后再带援兵回来。他却并无此意,坚决留下与众军士一起突围,此便是迂腐了。“
女子却似全未看到程夏的脸色变幻,只是微微一笑,如微风几缕,带来阵阵清凉。她继续道:“所谓突击,不过是好听的说法,实际即是弃兵保帅。逃便是避,避便是逃。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合起来就是‘逃避’。军队统领,正是众人马首是瞻的核心磐石。程夏理应山崩于前不变色,海啸于后不动色,怎么可以轻举妄动?如果他当时真的带精兵三千而逃,弃大部队于不顾,便是不仁不义。三军统帅,临阵不可逃脱。情况危急,迫在眉睫,他更应与军士共进退,则军心稳固,士气如虹,破釜沉舟,一举反扑便可。”【1】
程夏心中暗暗叫一声好,当下已经坐不住,“刷”一声自木椅上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女子却狡黠地眨了眨眼,道:“你莫这么激动……我也不是程夏肚子里的蛔虫,并不知他脑内打算如何。只是……”她盈盈一笑,书斋间仿佛立马光亮几分。她抽出另一张报纸,指着头条,纤纤指尖,如玉葱修长。“后来几日的报纸上说了,程夏一早布置了伏兵在外,只等时机一到,便与外围伏兵一举发难,将那四路军阀全部堵在层层封锁之中。”
她语笑嫣然,宛若清扬,程夏凝视那绝美容颜半晌,心中莫名一动,禁不住俯下身去,想看清她美目模样,然而却不小心碰跌了她手上报纸。二人同时弯腰去捡,不经意里程夏便触碰到了她手上肌肤,只觉她手上如羊脂玉般滑腻,肌肤微凉,真正是柔若无骨,冰肌玉骨。女子急忙缩回手来,无暇脸颊上浮起两道红晕。此情此景,入了程夏眼里,触动在心上,像是一片落叶掉落在如镜水面,惹开涟漪片片。
一时二人无话,只有报纸被风吹起的“哗哗”声音,宁静安然。
然而书斋之外响起齐刷刷的划一脚步,程夏一皱眉头,只道是侍从室派出人来寻找自己。稍一分神便往外走,怕女子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想了想,却终于停步,回头要问姑娘芳名,然而只在这么一瞬间内,却已不见佳人身影。
程夏怔怔立于原地,只觉角落里依然留有佳人身上的满满幽香,沁人心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