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番外】兵临城下(十四)
已是黄昏时分,这一日竟是意料之外地容易过了。我原本以为敌军最多不过在城外驻扎徘徊几个钟头,想不到几近入夜,亦未有半点风吹草动。我心内心头大石像是放下了一半——虽只是一日,却已经离生路更近了一步。
我确确实实知道程说是应该尽忠恪守,待得三屯那边厢的战役有了最万全的筹划,等到胜券在握之时方赶回泷水,以解我围困之苦,那将是苍生之幸,更是社稷之运。但大概我等不到了……我黛眉轻蹙,不敢想象下去。理性上明明知不可,但内心深处却还是存了一抹侥幸,我盼程说至少能够任性一次,为我,为我们尚在腹中的孩子,甚至不过为泷水中在战乱边沿苦苦挣扎的百姓也好,策马回城,好解泷水的燃眉之急。
远山黛色在夕阳的渲染下,一时乌青之色入眼去便成了沉沉的瑰丽紫色。那密密的云霞缠绕山峰,像是愁绪环绕心头,久久不散。心有千千结,百折不能解。
泷水一城前朝便已存在,故防守用的城墙与城楼一直沿用下来。程说在任三省督军的这几年,年年整修。城墙虽古,却固若金汤。
夜凉如水,玉玲替我披了素色丝绸大氅,扶着我上了泷水的主城楼。高处不胜寒,耳边尽是呼啸风声,我内心极为警惕,远处是千帐灯光,仿佛一片安逸祥和。但我却知那正是敌军围于城下的确凿证明,不由得久久注目,盼能看出对方的策略来。城外森森树影,在风中摇晃不停,只听得沙沙的树叶抖动声。我想起“草木皆兵”四个字来,一时只觉得自己神经过于紧张。这仗还未打,但势似乎已比对方低了。
晚霞几乎已经尽数褪去,只剩天际的一抹嫣红如潮热仍未散去。大半天幕已是乌沉沉一片,黑夜压城。但今夜的泷水之上,星子璀璨若水,月明星稀,若非恰好是非常时期,正是星光朗朗,长夜静好。
城头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景象。猎猎风声中守卫军士兀自不动,守备森严,不见半分军心散乱。众人虽似乎不动声色,然我知,四门守卫已经枕戈待旦。虽早知程说讲究军令如山,但我从不知晓,原来他带领的军队,真真是军纪严明。
庞清闻说我上了城头,忙赶来看我是否另有吩咐。城门上原本就悬挂了无数军用照明灯,光亮如昼,他远远走来,灯光下身影挺拔,却仿佛比早上疲惫了些。一身戎装有了些许皱褶,但手中一柄军用步枪依旧闪动着黑沉沉的光,枪上刺刀锃亮。
他沉静目光与我对视,眼眸内不见半分慌乱,但却带了几缕红血丝,更添几分倦色。我并未开口说话,但已经对这寸步不离城头的卫戍统领心生敬佩。
庞清看了看四周,一切如常,才带我上了最高的瞭望台,指着前方千帐灯火,说:“陈充向来不善打持久战。我估计明早之前,他必定会失去耐性,发起攻势。但若他依旧按兵不动,我们便又偷得一日时光。”
陈充正是此次发起叛乱的敌军首领。之前程说一直估计他匿藏在三屯,谁知此时此刻他竟已经以声东击西之计到了泷水,意图一举断了程说的后路。
眼下生死之战只在转瞬,我本已放松的心弦立马又绷紧,眉头越发紧皱:“庞统领估计陈充是动是不动?”
庞清摇头不语,道:“行兵之道,最在诡秘,我没有督军的神机妙算,猜不透。但今夜虽月明星稀,却隐隐有乌云聚拢,我估计陈充不过是等待时机,待天气转坏之时乘天地之势,一举攻城。”他语声本就有点沙哑,此刻更带了几分肃杀。
我心内凛然,又道:“今夜必须严阵以待!”
他看了看我,凝望远处,隐隐似是微微一笑:“夫人胆识,庞清敬佩。守家卫国,本是男儿职责……是夜庞清定当衣不解带,不离城楼。”
我长叹一声:“这一战在所难免,男女无别,谁可独善其身,安身立命?既然督军是我丈夫,他不在,我便得负上这责任。但愿陈充再等待长一些时候,我们撑得一日是一日。”
回到督军府邸里,却难以入睡,明明知敌军便在城墙以外,我又怎么可放下心头大石?说是歇息,也到底不过是闭目养神。玉玲为了安全起见,也一同在我房间里歇息了。但听得她呼吸并不均匀,兴许是不能入睡,又或者是睡得不安稳。
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地报过了时,竟已是凌晨时分,我辗转许久,终于朦胧睡去。这日虽疲累到了极点,但我睡得极浅,似是一直都半梦半醒……也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的轰隆隆撞击之声将我惊醒,我几近是跳了起来,但见外面火光冲天,硝烟味道极浓——难不成真应了庞清的话,那陈充端端是挑了今夜来攻城?天鹅绒一般的夜幕上却并无天气转劣之象,到底此刻的进攻是为了什么?
我匆忙叫醒玉玲,急急冲去看那西洋钟,也不过是凌晨三点,难怪天仍未大亮。外边有响亮的靴声逼近,但外界并无半点守卫盘点查问之声。情势不可确定,我推测大概是守卫都已被撂倒,或者是庞清来找我。一时无法知晓来者何人,我只可把心一横。玉玲仍是懵懵懂懂,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眼看我扑去床铺处拿了枕头下的一把小小的防身用枪,才惊觉起来,睡意全消。
她真要惊呼出声,我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勿语,眼下屋中并无卫兵,若来人是敌军,我便只能自卫!
“轰”一声闷响,来人气喘吁吁,急急道:“夫人!大事不妙,请马上随我离开督军府邸!”我一听,心上当下放松不少,听这独有的沙哑嗓音,不是庞清是谁?
但有何事能使他这个见惯多少风雨的卫戍统领如此慌张,连气息都不稳。我将小手枪揣进怀里,强自稳定心神,问:“稍安勿躁,到底甚么事?”
庞清已经进了内室,之间他一身戎装上已然尽是血污与灰尘,连脸上都不可避免,他恨声地用极快的语速答:“夫人可知道姚远?就是西门的卫戍小队队长……我们千算万算都不能算到他竟一早勾结敌军,只待夜深人静之时便里应外合,大开城门。西门防守本就是四门里最弱的一处,又何堪这外贼内奸!”
我心内一痛,竟连惊讶都忘却了,没想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本看似固若金汤的起码能强撑七日的泷水,便葬送在了这小小一个卫戍小队队长姚远的手里!
当下情势紧急,庞清也不顾得男女授受不亲之理,铁掌扣住我的手腕,就要往外走。我连忙回头示意玉玲一起跟上,谁知她动也不动,竟似是全然痴了一般。
“玉玲!”我大叫出声,庞清停了下来,但我分明听到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显然此刻他冲进来,已经是急无可再急。我正想冲进去将玉玲拉将出来,她却已经走向我,脸上笑颜如花,说不尽的凄美:“小姐,我们缘尽于今日……玉玲心甘情愿留在此处,拖延敌军。”
我几欲崩溃,叫道:“你说甚么?我听不懂!”
想不到平日看似胆小懦弱的玉玲此时此刻心思却比我清明,她抿住唇,说:“玉玲虽糊涂,却也知道督军夫人到底有多高的利用价值。他们定会冲进这里来,只为了捉住小姐……玉玲此生再没有什么可为小姐做的,唯有今日以此叩谢二十多年来的大恩大德……小姐,请原谅玉玲再不可侍奉左右。”
我几疑自己没有听清,玉玲说了什么?她要替我落入敌人手中?若被敌军发现……我无法想象这后果。她怎么可以如此狠心,要我一辈子背负内疚?我怎肯信……我一辈子也不肯信!
我嘴唇哆嗦,还要说什么,她却已经走到了我身旁,一双手伸出,似乎是要拥抱我——下一秒,却用力地将我往门外庞清的身边一推,接下来是她翩然一笑,彷如这二十年来一直在我身边显露出来的那般模样。我只听得一声闷响,她却已经把那沉重的两扇木门关上。娇小身影,消失不见。
我还要挣扎去敲那门,却已经被庞清铁箍般的手拉走。泪水自我两腮不断流淌下去,我知事已至此,再无余地,只能随了庞清跌跌撞撞往外走,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如我顾惜惜能逃出生天,此生此世,定必铭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