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前尘漠漠
雨水如织,密密沉沉垂落屋檐。明明已经是冬季中旬,这南国之地,却依然有雨。微光透过窗户,细细地照进来一线,地上细碎的光斑在风中摇动着,便为这严寒冬日带了点诗情画意。
“都下雨了。”杨若盈喃喃地说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向姐姐,恍惚里一如小时候,亦是阴雨连绵的季节,而姐妹二人,屋内闲谈。眨眼之间,却已经是多少岁月,年月如歌。
杨若筝也转过头来看她,只是笑一笑,却并不答话,心情极好的模样。一双眼睛,盈盈有秋水闪动,柔美不可方物。她鬓发微乱,窗户半开,吹进来带着湿气的风,更带起她一头青丝,轻盈若漫天飞舞的叶。
“二姐,你头发乱了。”杨若盈走到杨若筝的旁边,微微伸出手去,替杨若筝挽住被吹得散乱的乌黑秀发,笑容温暖。二人眉目相似里自有温情流动。
“散了?”杨若筝下意识伸手去掠鬓边的发丝,却被杨若盈微微一挡:“二姐,我替你梳头。”杨若筝微微怔了一怔,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只是坐下来,温顺地任凭杨若盈一双青葱般的玉手轻轻地替她散了发鬓,捧起青丝,细细地梳。
隐隐听见门外是风声雨声以及军队的巡逻声,声声入耳。然而姐妹间却都是沉默。曾几何时,她们也互相替对方每日梳头,可是时光荏苒,现在重复当日动作,熟悉中却有着最不可抗拒的陌生感,中间竟已经是隔了沧海桑田。
到底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不过是一刻钟,也许,是半生那般漫长,杨若盈才轻轻地讲檀木梳子重新放在梳妆台上。“咔嚓”清脆的一声,便是已经梳完。杨若筝微微抬头,却并不看镜子,只是怔怔地看梳妆台上的那把檀木梳子。那是旧物,许多年前便在用的,此刻重见,心绪莫名。
“这把梳子……”
“二姐你当时并未带上,我却拿了,想不到,这样久,还是回到这里。”杨若盈低下头来,对上杨若筝的目光,笑得狡黠,依稀还是当年小女孩模样。
杨若筝半晌不能言语,只是心潮涌动。
倏忽听到一声响动,二人齐齐转头看去,才发现是那木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推开,外间风雨潇潇,越发衬托出来人身影挺拔来,正是程说。一身的玄黑色军装,长身玉立,金黄绶带纵是在雨下亦仍然闪闪发亮。他并没有穿大衣,可是卓越身姿已然出挑,与四周黯然天光形成鲜明对比。他脸上微微带着一股疲惫的神色,眼神却全然没有往日的锋利,像是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程说一句话也没有说,恍惚中直入这房间里来,军靴上溅了水花,抛下身后密雨正急,泥泞一片。
杨若筝心中微微一动,心中涌上莫名思绪,说不清是忧是愁——程说到底庇护过她,庇护过她的家人,他到底对她有恩。可是,不知不觉无声无息里,这一盘棋子便已经到了这个田地,她和他已经无路可退,人生怎会一若初见。
杨若盈看了看相对无言的二人,微微对程说行了个礼,便转身出去,门被吱呀一声关上,便隔绝了外界的一天一地雨点,空留半生半世纠缠。
程说微微侧首,只是定定地看着杨若筝,她一身素色衣裳,披了件广袖大氅,青丝如云,脸上无半点脂粉,搪瓷般晶莹润洁的一个女子,仿佛这半年来并未有半点变化,一如当日,目光清澈,顾盼生辉。
他怔怔地站着,脑海里无故便想起昨夜程夏所说的话来,犹如最沉重的鼓棒瞧在心上,蔓延开一阵钝痛。
……
“我二十年来,从来没有求您做过任何事情。可是,今天我不得不跪,不得不求。父亲……难道您要我重蹈你的覆辙么?难道您这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后悔过?……您莫要忘却,程夏二字,到底是怎样来的!”
这一声一声呼唤呐喊,便似帘外雨般,在心房之上,点滴了一夜,直到天明。
他怎会忘?
他怎敢忘?
兵临城下,此情此景,犹如烙铁印在心上,历历在目,终他此生,无计可消除。
程说一言不发,站在那里,许久许久,他神色虽是很淡然很淡然的,眼角竟悄然湿润。他转过身去,背负着双手,唯恐杨若筝看到自己眼中的一抹泪光。
杨若筝也不过站着,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将心上的许多事,许多挂牵,许多感激,说出口来。她愣着看程说的背影,只觉这一瞬间,他不过是凡人,竟也有如此软弱的背影。
良久,室内光影晃动。
“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程说语声很轻很柔,声调当中居然带了询问的意思,杨若筝抬起头来,眼中分明是不可置信的惊愕。他是傲视群雄,统领北地十省,不可一世的特等上将。他是一言既出如白染皂的天之骄子。他曾几何时有过询问的句子。而此时此刻,居然是这样一句轻柔的“好不好?”
杨若筝心内惴惴不安,又不忍拂了程说的意,连语声也像是清水滴落在搪瓷上:“好。杨若筝洗耳恭听。”
程说身边有淡淡烟圈升腾开来,杨若筝才知他竟点燃了雪茄,在那里慢慢地抽着。硝烟气息,夹杂着浓烈的雪茄烟草气味,在房间中蔓延开来,一股寂寥的感觉伴随着,夹杂其中。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程说转过神来,缓缓开口,脸上带着几不可见的一丝光彩,恍惚里便回到了昔日绮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