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洞察秋毫
杨若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周身酸痛,软绵绵的一点力道也食不上。似乎是一眠无梦,几天之前在阳关被拷问,被关押的日子已经恍若隔世,悠悠若大梦一场。可是脑海深处的记忆当中有那么一个人,眉目清晰,一如稚气俊秀。她想起以往每个夜晚温暖的身侧被窝来,便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摸索自己的左手边,却不过只有一席空冷,呼吸瞬间里一窒,之后骤然全无睡意。仿佛是缺失了赖以为生的一种元素,心中空空落落,冷冷清清。
她坐起来,怔怔地看日光映在雕花的木窗棂之上,看着已经像是下午时分。她转过身去,才见二姐杨若筝坐在软榻之上,侧着身子,和衣睡着,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梦中也并不沉稳。杨若盈隐隐有些愧疚,到底不知自己昨日说出那一番话,到底是对是错,而又将会对姐妹关系造成怎样的影响——可是她憋屈了那样久,曾几何时,内心极苦极悲极痛也无人可以诉说,像是阴霾的冬日笼罩心房,寒冷与萧条,永远没有尽头。到底是失了控制,全数讲了出来,但这终究并非她的所愿。
但,这终究非她所愿么。
她居然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怎能否认,昨日眼看杨若筝沉痛惊奇的面容之时,心底深处居然闪过隐隐约约的快意,那是一种残酷的快感。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杨若筝的处境,杨若筝的心路历程,杨若筝所受的煎熬并不会比自己少。
然而还是到了这个境地,那缺失的交错的时光,往后,自己与二姐这一对遭遇截然不同,却又如此相似的姐妹,是否能够将彼此心上的伤痛抚平,将空缺补上?杨若盈已经无法去想。
窗纱上偶然闪过巡逻的兵士的身影,又映照着庭院里林木的影子,树叶剧烈的晃动着,端端显示出外界是寒风呼啸。杨若盈这才恍惚地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居然已经渐入初冬。她想起床,却又怕惊醒软榻上的姐姐,一时犹豫。
只感觉到一股无形的肃穆感倏忽而至,外面响起齐刷刷的军士敬礼之声,杨若盈心念一动,下意识抬头看去,只听见“吱呀”一声,那没有落锁的门便被推了开来,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来,来人这样小心。杨若盈只道是程说来看杨若筝,心中犹豫,不知是否应该叫醒姐姐,而后回避。映入眼帘一道藏青色身影,眉目俊朗,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这分明不是程说,但五官端端又与程说这样相似。杨若盈不禁呆了一呆,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那来人见了她,也是怔了一怔,然而数秒以后已经恢复正常神色,甚至挂上了一抹微笑。他尽管挺鼻薄唇,隐隐透露出些铁石心肠的象征,但一笑起来,却如同是春风吹遍了大地,驱开严寒。杨若盈几疑自己见到的不过是程说的另一面,但眼前人的气质却赫然与程说截然不同,正正是带着沁人心脾的暖意。
不待她开口,那人却先发了话,声音醇厚温和,仿若醉人的酒:“你好,我是程夏——你大概便是杨若盈小姐了。”他的语声放得极低极低,也许是怕吵醒杨若筝。杨若盈却依旧震撼,想不到两日之内,便能分别见到名动天下的程氏两父子。程说正如想象一般雷厉风行,气势凌人。但却怎么也未料到,眼前这个风华正茂,笑容温和的年少将领便是外间传说继承了程说的领兵风范,办事手腕的未来泷军统领,中将程夏。她一时怔忡,也不知到底应该回答,还是回避。
这么一个尴尬的节骨眼上——程夏倒是落落大方,但杨若盈却感觉局促,只听得身边很轻的布料摩擦声传来,原来二人之间的动静,已经唤醒了和衣沉睡软榻之上的杨若筝。
杨若筝微微张开眼睛,只觉黑暗尽数退散,而白日的光芒透过窗纱,透过门丝丝缕缕地射进房间来,煞是光明。她揉了揉眼睛,骨头酸痛,隐隐里觉得不妥,定睛一看,才发现妹妹杨若盈与程夏两个动也不动地,均注视着她,当下吃了一惊,原本迷蒙的眼神瞬息清晰起来。
她略略有些慌张,连忙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刚想问程夏怎么会出现,又想起来妹妹在身旁看着,最后开口的语气也变得客气起来:“中将早上好。”
“杨小姐下午好。”程夏依旧保持着微笑,日光在长身玉立的他身后敞开,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是天神下凡,芝兰玉树。“父亲派我来探视你的情况。”他急中生智,一套说辞滴水不漏。“他正要出去巡防,吩咐我同时通知你梳洗打扮,一小时后出车。”
杨若筝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是程说今日公事繁忙,即将巡防,这事是真,而后面那句,却是在暗示杨若筝,自己打算带她出去游玩。杨若筝怕被杨若盈猜到什么蛛丝马迹,于是便很快地回答道:“谢谢中将,我很快便来。”
程夏点了点头,又偏头朝杨若盈行了个点头的礼,之后相当礼貌地退出了房间,亦不忘轻轻将那木门关上,隔开了屋子与外界的天地。
杨若筝不敢怠慢,连忙取了铁架子上的冷毛巾,浸水梳洗。心中却又微微慌乱,她亦知妹妹是极聪明的,只是不知道她到底看透了多少。
许久,杨若盈却只是沉默,也不像在酝酿着准备说话的气氛,杨若筝轻轻转过头去,只见她已经重新躺回床上,一张绣花锦缎棉被盖住娇小身躯,竟像是已经重新沉沉睡去。杨若筝心中思绪稍稍缓和,渐渐转移了注意力。往日都有佣人专职打理妆容,但今日杨若盈在这里,杨若筝也不好意思传人。她擦过脸后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细细地扑粉。
“姐。”却听得杨若盈极低的声音传来,模糊不清,似乎是用棉被蒙住了头。
杨若筝怔了一怔,手中的粉扑停在半空。她压抑下心中的不安,转过身来,柔声问:“怎么了?”
“其实你喜欢的不是上将,而是程夏,我说得对不对?”
只听得“咣”一声,竟是杨若筝手肘一动,将一个首饰盒碰翻了,珠翠碎玉叮叮当当地洒了一桌。
“若盈,你不要胡说。”杨若筝放下手中的粉扑,端端正正地坐好,一字一句地低声说。
杨若盈“嚯”地坐起身来,将被子掀开,也坐得端端正正的,但眼神中并无责怪,只是一种极无奈苍凉的神色。她说:“二姐,你不要瞒我。”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沉默半晌,才直直地凝视着杨若筝,眼神竟像已经将杨若筝全然看穿,继续说:“你看着程夏的眼神,就像小孩子看见了糖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