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姐妹重逢
只听见庭院里风吹过，那南国的尚带着密密沉沉叶子的树便飘摇在风当中，叶子簌簌地响着，带着凉意。也有些耐不住风寒的娇贵树苗，纷纷扬扬落下了叶子，像是秋高气爽当中的一场雨。一地尽是极深极深的黛青，铺陈开去，如同设了一张厚厚的地毯。几片叶子自那杨若盈未关上的门缝中飘进来，脉络在屋外日光的照射下清晰异常，仿佛依旧带着生机勃勃。这样的深秋景色当中，杨若筝仿佛身在梦中，只是不敢上前一步去，只怕如同那日在火车上一样——一切皆是一场梦境。她所想的人，分明应该在千里之外，隔着飘摇乱世。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敢贸然动作，只怕都是虚幻所致，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袁轩轻轻拉了杨若盈一把。姐妹便近在咫尺之间，久别的对方的相似的眉目，那样清晰。杨若盈抖颤着伸出手去，捉起杨若筝同样在抖颤的十指芊芊，察觉到二姐指尖冰冷，掌心全是细腻粘滑的一层汗水。杨若筝条件反射一般紧紧攥住她的手，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脸，一动不动。手中的真实感渐渐强起来，才知到底有多么踏实，这样幸运，有生之年，居然还能看见妹妹一面。杨若盈察觉到二姐身子紧绷，似乎是在用力压抑着什么，杨若盈自知到底为何杨若筝会如此，眼中泪水一早忍不住，如雨珠子一般，不停往下淌。
杨若筝心中蔓延开一股酸甜皆有的滋味。明明应该欢天喜地，但另外有钝痛涌上心头，如同有刀子一下一下地剜着，越发深刻，最后透彻骨髓。她看着杨若盈泪水涟涟的憔悴脸庞，越发觉得心痛难以言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抱紧妹妹，柔声笑着，哽咽说：“怎么好端端的哭了，你应该笑才是……是不是被吓着了？别怕……二姐在这里。”杨若盈紧紧依偎进杨若筝的怀抱，抬起眼睛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脸上凄凉的颜色一掠而过，终于破涕为笑，说：“有二姐在，我什么都不怕。”
虽是嘴上说着不怕，但那紧紧被攥在杨若筝掌心的手，却依旧是冷得沁人。杨若筝心内越发痛楚，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方能安慰经历过如此沧海桑田的杨若盈，满满一层无力感涌上心头，只是悲戚，唯有更紧地拥着杨若盈，希望能够稍稍传递过去一点属于自己这个姐姐的温暖。
程说虽是军旅出身，见惯多少枪林弹雨，生离死别的场面，但此刻心中也不禁隐隐一动，像是觉得极柔软的心坎被触碰下去。他凝神细视着眼前两张相似的苍白面容，神色也不禁放软下来，静静退后两步，拍了拍袁轩的肩膀，低声说：“我们先出去吧。”袁轩微笑着点了点头，与程说一起前后走了出去。
杨若筝飞快地抬了抬眸，看向逐渐走向外间的程说的背影，一时不知到底应不应呼唤出口，说声谢谢。但那一句到底梗在后头，终究没有说出来。她低低叹了一声，终究是转身，柔声笑说：“瞧我……都忘了让你坐下。路途漫长，你一定很累了。来，过来这边坐。”说着便拉了杨若盈，坐在软榻之上。但一沉默下来，两人却俱都是无语凝噎。到底是久别重逢，心头尽是千言万语，但却一时纷乱，组织不了，说不出口。
“你……父亲母亲怎么样了？大哥和四弟呢？”
杨若盈却不答话，只是低头，脸色怔忡。
杨若筝心中隐隐闪过不祥预感，问：“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他们最近怎么样。但我却知程说上将已经暗中派了人盯梢……纵使是在阳关里，他们不会有事的。”
杨若筝虽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心中却仍旧是惊疑不定，对杨若盈答话的前一部分颇为耿耿于怀，想了一想，还是问出口：“你……和他们许久没有联络？”
杨若盈“恩”一声，却再不说话。杨若筝心中只觉不祥，审视杨若盈神色半晌，终究是不愿再问下去——她不肯说，她必有她的不愿提起的理由。
那门本是虚掩，外边风大，只听的“吱呀”的一声，被风吹开了一半。外间天空阴阴沉沉，沉甸甸的一天云絮像是要压上屋檐来。暗灰的光芒映照下，更觉整个庭院之内，静谧无声。窗上的天青色夏季窗纱还没有被换下，总是天色阴沉，但日光依旧透过细细的镂花投影在地上。杨若盈对杨若筝的问题恍若未闻，只是默默低着头，看青石地板上日光剪影缓缓而过。过了半晌，才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语声极为坚定，缓缓开口，道：“二姐，我有话和你说。”
骤然听得这句话来，杨若筝原本忐忑的心险些冲出喉咙。杨若盈本是沉默不语，然竟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语气凝重的话来。刹那间，杨若筝心中无数念头极快递闪过，到底杨若盈要说什么。莫不是关于她如何会和父母亲失了联系……莫不是她的经历……？隐约有个声音在杨若筝的心底催促着，盼望这，却又羞愧着——妹妹此行多少磨难……而她却竟有如此念头，等同要往妹妹的伤疤上撒一把盐。她怎么能够？怎么忍心？
“你有什么想说便说罢，何须故意通知二姐。”她尽量放缓了语气，只盼杨若盈改变念头，不在往下说。
杨若盈抬起头来，眼中是灼灼光华，她直直看着杨若筝的眼睛，脸上透露出一种极为坚毅的神色来。杨若筝看着她的神色，只觉惊讶。曾几何时，她还是处于自己身后，需要庇荫的小女孩。甚至在逃难之际，仍耍着小姐脾气，不愿为区区一碗煤灰而弄脏了自己清秀的脸。但此时此刻，杨若筝却有一种感觉，眼前的杨若盈，已经赫然脱胎换骨，再也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怯生生的杨三小姐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