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晴天霹雳
大厅中灯影交错,如梦似幻。
处于这摆设奢华,极尽富贵的上将府邸之内,谁又能想象得到此时正是烽火乱世,人人如漂浮乱萍?俱都忘却了那一切身外之事,一切不平不和之景,人人脑海内都但有一种醉生梦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唯有放眼看去,满眼帘的藏青军服与金属军衔隐隐透出军威无上。然而即便是这样,那些婀娜多姿的女眷们的存在,亦将这股浓浓的严肃气氛淡化不少。
程夏满怀心事,渐渐踱步至人多聚集之处。眼内一张张熟悉脸庞,军官威严,而女眷带笑,偏生自己内心却只有那一抹姣好倩影,挥之不去。
但思索良久后,程夏终究是重新释怀。他是程说的独子,尽管母亲去世得早,然而他自小便是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天之骄子。虽然程说一直管教极严,并不愿骄纵了他,然而旁人哪个敢逆他的意?他自幼诸事一切皆是顺心如意,但有所想的,周围的人必观颜察色,想尽千方百计也要替他办成。自从参军以后,继承了父亲优良传统的他缕展所长,更是年少气盛,意气风发。内心只觉天下之大,却并无多少事情是他无法办到的。
——这次也自当一样。只是如他自己所说,等待如此一个不凡女子已然太久。既已倾心,他自有真心真意,这回是决决不会用强的。他有耐性,坚信可以攻城略地,终有一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能够占据杨若筝的心。
思念至此,程夏展颜一笑,心中再次充满希望。他与欧阳令几位知交好友打过招呼,便谈笑风生地结伴往大厅中央走去。
鎏金立钟滴答滴答地走到七点半,正正昭示着宴会即将开始。一时人群慢慢都往大厅中央簇拥过来。一众将领们昂首挺胸,站姿笔直,尽管是宴会,却丝毫不见松懈姿态。他们手中所携的女伴个个巧笑嫣然,眼波流转,姹紫嫣红的旗袍及西式礼服争奇斗艳。空中中弥漫着各种西洋名贵香水的香气,浓浓淡淡的,熏得人人欲醉。
不知何时,整个大厅里已悄然进驻大量穿黑色燕尾服的侍者,纵是一身下人着装,然而笔挺身姿与豪奢场面形成鲜明对比。其实大家心知肚明,那些俱是便装的卫戍士兵,燕尾服下藏着荷枪实弹。而这恰恰是上将程说即将入宴的先兆——上将未到,而卫戍先行,正是这个规矩。
厅内的人多于平时受过严格训练,眼见卫戍进驻,个个都肃然起来。一时间全室寂静,连乐队亦停止演奏,气氛骤变紧绷,只为等待程说出现。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只听得军靴之声踏在光滑大理石阶梯之上清脆作响,沉稳有力;而赫然伴着的,却有皮质高跟鞋鞋跟落地的响声,两种脚步声相互和应。厅中众人俱都面面相觑,程说分明携了女伴出席。
知晓内情的人皆知,程说对其前夫人用情极深,自她去世以后,一直并未再娶,虽偶有携女伴出席宴会,然而个个俱是过眼云烟,并不长久。他从未试过在郜军晚宴一般的重大场合携偶赴宴。当下人人皆道,莫不是程说动了真情?
程夏的心随着那高跟鞋声,也渐渐的一沉到底。想来这便是导致坊间流言纷飞的南边女子了。他本以为父亲只是一晌贪欢,心血来潮,却全未料到程说会带了那女子,一同出席这郜军晚宴。
他抬眸,直直看着旋转扶手楼梯,只待一睹这女子的真实面目。
杨若筝挽着程说的手臂,心中却是极度忐忑,只是长久静默着。自跟了程说自溪清返回平成以后,民间蜚短流长,她不是不知。她无名无分,眼下郜军晚宴,如此重要的场合,程说带她出席,自然是不合礼法。然而……她以余光偷瞄了身旁的程说一眼,却见他眉目淡然,依旧是冷静模样,全无一丝情感流露,心中便不禁自嘲:然而,在这兵变夺权的男人心中,还存有礼法二字么?
只见二人款款步下扶手楼梯,程说一身玄黑特制金装,整个人不怒而威,刹那间大厅中便多了一层无形压力。他剑眉星目,雄姿英发,如弦上待发的箭,气势犀利。而他所挽的女子精心装扮,肌肤白光可鉴。她眉目生的极好,像是一尊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
名将红颜,正正是“美人如玉剑如虹”。
进驻现场的无数中外记者一见程说踪影,俱都蜂拥而上,争先抢后,按下手中照相机的快门,开启耀眼光芒。一时此起彼伏的白光将大厅映得明亮无比,教人为之目眩。
杨若筝从来没有见过此等场面,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更想低下头去,然而程说却不动声色的将她的手紧紧攥住,不容她后退半分。
他以只有她可听见的语声说道:“你不可后悔。”语声虽沉虽低,但却分明是坚不可拒。
杨若筝当下心生无畏。
是了,她既然当日能够说出“我自当留下”这样的一句话,今日又怕什么暴露人群,怕什么流言蜚语。她一介女流,然而亦能有铮铮傲骨,毫不退缩。
杨若筝缓缓抬起轮廓美好的脸庞,直视前方,闪烁光芒里绽放笑容,明艳照人。
明暗闪烁当中,程夏心中却生出不可抑制的痛来。似乎有一盆冷水,自头顶狠狠淋下,身心俱淋了个冰凉。他看清楼梯上那女子,眉目姣好,一身立领银红绣暗紫百蝶纷飞旗袍,姿态曼妙,竟恰然是自己心中倩影!
虽是夏日,军装严密,然而他内心却有暗流涌动,刹那里寒风凛冽,风云变色,像有晴天霹雳,万万不能想到世事如此,偏生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
他只觉得眼内雾气蒸腾,周围一切恍惚地看不清,即便有什么声音,他也是听不分明了。命运居然如此捉弄于他,纵是天之骄子又能如何,敌手竟然是自己的父亲,而心上人偏偏一早已经投入父亲怀中。不甘,不情,不愿,撕心裂肺,然而却是什么都不能做。心如刀割,到今日方知,原来此生此世,自己也会有如此一刻,骨肉里生生被人钉入硬刺,疼痛不堪,鲜血淋漓。
程夏脸色雪白,自己浑然不觉,然而身边的欧阳令却看得一清二楚。欧阳令又惊又疑,只是摸不着头脑,悄声问道:“你没事吧?要不要请军医来看看?”
程夏转过脸来,闪光灯照耀他的脸庞,更觉苍白不堪,一双眼睛只是定定看着前方,茫然并无焦距。欧阳令吓了一大跳,想伸手去搀扶程夏,程夏却并不理会,已重新转过脸去,看着扶梯之处,身姿很稳,并不像是身体不妥。
然而欧阳令哪里知道,程夏端端不是身体不妥,而是心上不妥,痛得不可抑制,却也只可睁大双眸,看清这残酷现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