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火烧云际
正是夏日临暗时分。刚下过一场雨,此刻满天满地都充斥着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残阳如血,天边云彩沉沉密密,越发显露出一种瑰丽的赤色来。而后那如团团蛋黄一般的太阳慢慢沉下山去,余光照亮天际,光暗交替之处,聚集的云霞便成了蓝紫之色。
尽管是骤雨过后,然而空气里的暖热却未见减退许多。杨若筝在房中打点行装,只觉得屋内又闷又热,月白色立领旗袍里早已捂出了细细密密的一身汗,粘腻得难受。她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收拾工作,转身开窗。尽管老式的雕花木窗糊了窗纱,沾了雨水后格外沉重,但吃力推开之后吹进的一丝微风让杨若筝心旷神怡,精神一振,仿佛连里屋也瞬时明亮起来。
默默地吹了片刻风,身体筋骨似乎重新活络过来。她正想收敛心神,继续整理行李,便听到廊上传来脚步声,自远渐近,尚未抬头去看,已听到来人道:“哎呀,这天气真是折腾人,太热了。”接着竹帘被掀开,一双小脚跨过门槛,深青色绣花鞋上有大片水渍。
杨若筝知是奶娘,便边自顾自低下头去,边问道:“奶娘,若盈她们都收拾好了么?”手中并未停歇,一件件衣裳整齐叠好,然后放入藤箱之内。
奶娘也觉屋内闷热,掂足把竹帘卷起扎好,对杨若筝说:“三小姐还在收拾零碎的首饰……”
杨若筝听了,不觉好笑:“什么时候了,她倒还记挂着首饰。”
奶娘也笑了,眼角皱纹舒展开来像是灵活的鱼尾摆动,说:“姑娘人家,谁不爱美。”她瞥见藤箱里衣服一旁整齐叠着十来本书,又伸手指了指,继续说道:“那二小姐你带着这厚厚一沓,又是记挂着什么呢?”
杨若筝装作发怒,瞪她一眼,说:“精神粮食!和实质的粮食一样重要!”
“我是粗人,不懂这些精神什么实质的。可是那么一大沓,得有多重啊二小姐!”
“此去不比平时,也不是出游踏青,我自己提箱子还不行么,又不劳烦奶娘你的。“杨若筝抬头看了看外间天色,只觉得比前半刻钟又昏黑了许多,随口问道:“现在几点了?”
“六点了。老爷,大倌和四倌都已经把路上的事打点好了,只待明日清晨便上路。”
明日清晨……。杨若筝顿下了手中活计,无声在内心重复了一遍。原来以为时日尚多,来日方长,不知不觉中竟已是迫在眉睫了……此刻是已黄昏,即是说距离离开的时间,不足十二小时。
奶娘长叹了一声,拿过了掖在衣襟的手帕擦额头的汗,说:“哎,都说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今天可是晚烧得红红火火的,但愿祖宗保佑,这一路上顺顺利利,到达阳关后便安心了。二小姐呀,你说,那些大老爷是不是都过惯了安稳日子,觉得厌倦了,就想着法子来折磨我们这些平民?好端端的又要打仗了。我看这么一走啊,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这里。”
杨若筝怔了一怔,手中动作终究是停住了。半晌,她方苦笑道:“是啊,都是安稳日子过惯了。”
她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商贾,虽不算是家财万贯,但也是家底殷实。一家子丰衣足食,闲适而安逸地过了多年。对于平民来说,本来日子平平淡淡,如流水般也罢了,但求安安稳稳一辈子。
怎料近五年内局势急速转乱。因前内阁政府无能,许多原受前总理亲自委任的省市长官蠢蠢欲动,阳奉阴违,暗地里招兵买马,个个意图拥兵自重。
月前内阁就《各省市长官任命及职责条例》急召所有官员入平成进行商讨。然而因为无人同意《条例》当中的要求各省市长官交出手头所有兵权的这一条,商讨陷入僵局。原陆军部总长陈汉仁眼见局势僵持,一声令下,调动平成卫戍兵马以迫使官员就范。谁知管辖四省的上将程说率先发难,密电通知三万大军一个小时内突破平成二层封锁,在例行月会之际将所有原内阁成员困于办公大楼之内。次日程说通电全国,列出原内阁的十大罪状,并且宣布解散原内阁,一切权力中心暂时移交到以他为首的一众将领手上。与此同时程说自升为特等上将,再次调动军队,竟然神速地在七天内平定北地十省趁乱而起的大小战事。此刻他手握重权,十省领土无疑已全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解散内阁的电文一发,举国哗然。而民间的声音渐渐分为两派,有道程说“决断英明,用兵如神,平定北地,实乃共和之表率,乱世之英杰,国民之福祉。”的;当然,更加不缺的是指其“无端生事,暴戾好战,祸国殃民,使玉帛成干戈,血流成河,狼烟四起。”无论如何,程说成为北地统领已是无可争议,无可改变的事实。
而偏偏事情又生波折,原被囚禁的前总理梁季亭及前内阁秘书长胡恕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自守卫重重的平政监狱逃了出来——外界各方多猜测是有人接应。而后二人逃奔南边,被南方较有实力的军阀张德全所收留。南边众多小军阀见势头不对,纷纷表决阵营。由于地势所限,大部分俱是投靠到张德全手下。
短短一个月内,无数变故的发生促使南北对峙局面正式形成。又因程说所带领的军队原本多驻守于泷水一带,故而被称作泷军。张德全则发布一纸声明,自称仁义之将,所带领的是仁义之师,一切皆是为了对抗程说,重组内阁,再次平定全国,是以为靖军,取“绥靖”之意。中外军事专家经过研究,大多推测近日两军将有小战役十数场。而后局势基本平定,两军将以地势险要的塘口为界,之后南北相对。而事实亦顺应猜测,果不其然,近来泷君继续南下,浩浩荡荡,往塘口逼近而来。而靖军亦于塘口一带布下重兵,依势作好防守准备。战事一触即发。
杨若筝一家所在的小镇名为溪清,并非什么军事重地,只有一个仍未表决南北阵营的小军阀孙随盘踞,偏偏西行一百里便是塘口,乃泷君南下的必经之地。她父亲有挚友于靖军中担任上尉一职,得悉军情紧急,两日前派仆从捎了信来告知,建议她一家速速收拾行装,到靖军管辖下的阳关,暂避战事。
回忆起早些时日父亲收到靖军中人的来信时的焦虑模样,杨若筝不由得长叹一声。展信细看的瞬间,父亲颓然坐下,连将茶盏扫跌地上亦不自知。他脸色变幻,愁容里竟像是片刻间老了几岁。
试问平民百姓,哪个不愿安稳一生。至于他们,乱世是梦魇,亦是噩耗。怎会有人能如那些平日便惯了千人保护万人簇拥的将军老爷们一般,能够泰然处之——大概纵使是烽火连天,这些大人物,也能和手中的钱财权势一起,全身而退。
内心竟突然沉重起来,如同束缚了千千绳索,绑了石头而后又打了结,既重,又乱,竟还有烦躁夹杂其中。“啪”一声,杨若筝将藤箱的盖子重重放下,只道一句:“我去院子走走。”也不待奶娘回应,便已匆匆出了房门。
天已大黑,只有遥远的太阳隐没之处仍有赤色余辉透过天际,染红了黑绒布天幕上的如絮云朵。红黑二色对比鲜明,触目惊心。篱笆之外,黑墙白瓦,房舍连绵。因正是黄昏时分,不少人家俱是炊烟袅袅,暮色四合里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如同是西洋的印象派油画。一切一切,都全然是平和安详模样。
而谁又能从这表象窥探出,内里有暗涌流动?
廊下有积水,一步一步走过后,绣花鞋上便沾了水意,加之暑热混合湿气在黄昏的空气当中,蒸腾在脸上,熏得杨若筝有昏沉之感,真正算是从头到脚都闷得难当。遥望篱笆外的一派和平,她渐觉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胸口沉沉,有大石压住,喘息不过来,终于忍不住,不自觉伸出手去,扶着冷冷的墙。指尖透过带寒意的坚硬,她方才感觉好些。
明日,或是后日,待到大军压境之时,这静谧的美好,便会湮灭在战火与烽烟当中,一切再不复此刻模样。生她养她育她十几年的这一方小镇水土,往后除了在自己的记忆里,抑或是曾有的照片当中寻找以外,便再无办法将其复原。
眼前的景色渐渐如同隔了一重毛玻璃,轮廓并不甚分明。杨若筝诧异眨眼,长睫颤动,才发觉原来是自己眼底有水汽氤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