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绮丝一行人刚下火车便由霍展鲲安排在那里的人接到了,一入边界四省又有李牧带了人接应,当年的李副官早已经升成了现在的李参谋长,是霍展鲲最倚重的心腹之一,他解释说本来大帅亲自要来的,只是军部那边实在走不开,只得委派他走这一趟。李牧说得若无其事,黛绮丝却暗中揣度过霍展鲲的心思,曾经败给霍展谦已经是他一生之憾事,现在更是给霍展谦在他的重重保护下将他名义上的女人劫走,他那样自负自傲的一个人还能吞得下这口气吗?她想到回来的这一路处处都听得到的议论——霍展谦从对日议会上失踪,现在几乎所有人都一边倒地将民国政府不抵抗政策推手这顶帽子扣到了他头上,这样舆论一边倒的情形不得不让她联想到某些可能。这两个人同样精于谋划算计,龙争虎斗这么多年,她再也不想理会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她竭尽全力只想保全丫丫,绝不让丫丫再像她一样成为两人斗争中的牺牲品。
她一路上都很疲乏,在汽车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可是心里惦念着小丫丫,时不时又会惊醒,那样一直折腾到下午,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说到了,睁眼看时却不是她的住处,而是一栋磅礴大气的俄罗斯风格独立别墅,四周有高高的铁栏环绕,镂花的铁门外是森严的禁卫哨兵,不正是霍展鲲在边界四省的帅府吗?
她立刻便吃了一惊,只觉得自己的担心要成事实了,面上却堆起笑来问李牧:
“李参谋长,这是什么意思呀?”
李牧一直是毕恭毕敬的:
“黛绮丝小姐,这是大帅的意思,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洪五爷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习妈和小小姐都已经搬过来了!”
他果然以牙还牙将丫丫扣住了么?她脸色阵阵发青,眼中光芒闪烁,却什么也没说,不动声色随李牧走下车去。这别墅的镂花铁门和骏都霍公馆原来那扇几乎一模一样,同样是姓霍的花园洋房,同样是这样一扇冷冰冰的铁门,六年前便是在这样的铁门里,霍家的人将她踩在脚底践踏一番后撵了出去,现在在这相似的地方,霍展鲲难道还是不放过她么?
只想到丫丫和习妈已经在这房子里,她微微笑意之下的身体早就冰冷僵硬起来,一走进去便看到丫丫正坐在沙发上搂着个布娃娃玩儿,一见到她便欢喜笑出来,一叠声喊着“妈妈、妈妈……”扑进了她怀里,大半个月以来她都担心着丫丫的身体,生怕她什么时候又突然发病住院,可是这时见这小人儿双颊上红扑扑的,身量似乎也长高了些,穿着洋娃娃似的蕾丝公主裙,三个喇叭花似的小揪揪头发在小脑袋上精神地立着,一眼看过去与寻常健康的孩子没有半点分别,也并不像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她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也来不及好好抱抱这小宝贝,只向跟出来的习妈吩咐:
“习妈,收拾东西,我们回去。”
习妈本来也有一箩筐的话要问她的,却见她脸色严肃,进来不由分说便要走,不由得嚅嗫着说:
“雪落,二少爷他……”
“大帅可能不会同意的。”李牧在旁边接话,表明了霍展鲲的意思,“现在外面到处都很乱,大帅很希望黛绮丝小姐搬过来,在他身边随时照应着,他的一片心意,还希望小姐不要辜负。”
“大帅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在他为日本人的事烦着心,外面的无数眼睛也都看着这帅府,这个敏感时候黛绮丝这一家老小却公然住进来,让旁的人看了你们大帅的笑话不说,更怕别人造谣说大帅沉迷着温柔乡耽搁了国事,这样的罪名我可承担不起,大帅他更是承担不起,人言可畏,我想我还是回去住妥当些吧。”她浅笑着分析厉害关系,她并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也从不理会什么流言蜚语,只盘算着回自己的住处怎样也有几个五爷的人,不像在这里处处受制于他,她说得头头是道,却看到李牧又是一笑:
“大帅他既然这么做了,就绝对不会理会外面的流言蜚语,况且大帅的个性你也知道,向来是不会管别人怎么说的,还请小姐安心住下吧。”
李牧回答得谦恭,却丝毫没有退步的样子,说不通他放人,她知道就是再和他争执也丝毫不起作用,索性便笑了出来,客气道:
“那谢谢李参谋了,我自己和大帅去说吧,他总会明白的。”
李牧也不再多说,吩咐了下人几句便告辞了,丫丫久没见她粘人极了,非要拉着她上楼去看自己的房间,这别墅的风格布置很是阳刚硬朗,可是在这样的住宅内却陡然出现一间五颜六色堆满各式玩具和娃娃的儿童房,确实让人觉得怪异至极。丫丫一直兴奋得不得了,两只眼睛明亮得宝石一般,一件一件将那些娃娃和玩具拿出来献宝,叽叽喳喳说这个也是她的发糖给她买的,那个也是她的发糖给她买的,这些玩具全部都是外国进口来的洋玩意儿,寻常人家得一个也不容易,现在这样堆满一屋子,也难怪小孩子如此兴奋雀跃,黛绮丝一时倒不忍打断她的兴头,陪她说了一阵话便借故退了出去,悄悄和习妈商量起来。
她知道习妈始终对霍展谦存着一份不一样的情谊,便未将遇到他的事情说出来,只说是应某位大人物的邀请去玩了几天,习妈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叹道:
“雪落啊,我知道很多事情你也身不由己,可是你还是要顾着二少爷的感受,你一去这么多天……他、他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我听着他手下的人悄悄议论过,好像他也暗地里派了人想去把你接回来,不知怎么的都没有音讯了,我瞧着他这几天都不大说话,老是看着丫丫发呆,肯定心里常常挂念着你……”
黛绮丝微微诧异,听习妈这样说这几天霍展鲲还秘密派人去长宁暗中周旋过吗,难怪他们事先谁也没有通知,可是一下火车就被他的人接到了,她迷迷糊糊蒙在鼓里却不知道那两个人又已经交手几个回合了,习妈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只摩挲着她的手背殷殷再劝道:
“这几年看着二少爷这么对你们母女俩,还哪里是以前那个一味胡来的公子哥儿啊!不管他当年是怎么想的,我想现在他肯定是认真的,他接你和丫丫过来住不就是要表明心意吗,你不要总是记着他当年怎么逼你的,说来说去,唉,他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习妈的话缓缓说着,她心中微微一动,竟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一个微风的暗夜,他紧紧将她扣在怀里,懊恼而别扭地向她道歉,小心翼翼地让她叫展鲲,第一次和她解释,说只是想把她们母女留在身边……
她恍惚间有些分神,尖利的指甲却慢慢掐住掌心,越来越深的疼痛洇开来,心中已经渐渐澄明——她相信他那一刻说的话,可是也只有那一刻而已,霍展谦肯定也在曾经某个情动的时刻对她认真过,可是需要决断取舍时不是一样选择了牺牲她吗?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江山权势,她又岂会不自量力再去奢望谁那昙花一现的认真?
她没有再对习妈多说,只解释说在这里住不习惯,更不想事事仰人鼻息,习妈说不过她,也只好照她的意思去收拾东西,丫丫虽小却也看出了一点不对劲,惊慌说着不走不走,她要留在这里让发糖每天晚上给她讲故事,黛绮丝软硬兼施地说了好一阵那小丫头才含着眼泪去抱她的娃娃和玩具,却又教母亲给拦住了:
“丫丫乖,这里全是别人的东西,你一样都不许拿,回去过后妈妈再给你买新的娃娃好不好?”
小女孩儿抱着一个娃娃站在那里不放手,撇着嘴又要哭出来,却突然向门口张开手臂去,委屈唤了一声:
“发糖!”
黛绮丝暗吃一惊,却又立刻镇定微笑,回过身去便看见霍展鲲沉郁着脸色站在门口,一双眼睛里已经是墨一般的冷冷暗色。
他不看黛绮丝,先将丫丫抱起来哄得笑出来了才转身交到习妈手上,自己走进那五颜六色与他格格不入的小小儿童房间里去,脸色也早在与孩子的嬉笑中变化过来,他默默看了她半晌,将她拉在身旁温和笑出来:
“丫丫的房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弄,也不想叫人帮忙,就只有把小丫头喜欢的东西统统都堆进来,想着等你回来了我们再好好布置一下,你看看哪里还需要改进的?”
她预料着他会大发雷霆的,却不想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一时倒怔在了那里,他目光灼灼,放在她腰上的手一寸一寸收紧,直至契合的身体间再也没有一丝间隙,他鼻翼间的气息已经呼到她脸颊上,低低的呢喃只在两唇相触间:
“雪落,让你落在他手里是我的错,如果你再不回来,我真怕还没和日本人打起来倒要先和霍展谦开战了。”
他扶着她要深吻,却突然被她双手推住胸膛制止了,她也并没逃远,仍旧贴着他面庞软软笑起来:
“大帅真是会开玩笑,我怎么会不回来,人家也时时记挂着大帅,千方百计都想快点回来呢!”
她笑容妍妍,媚语嫣然,他听见那样的笑语却陡然一僵,手上慢慢松了,身子后退一步,一眨不眨看着她脸上那层快要融化掉的笑容,突然问道:
“雪落,你对他也时时端得起这样的面孔吗?”
她在他面前能够以黛绮丝的面孔应对自如,而从见到霍展谦第一面起就频频失态,他一样一样看着眼中,这时问出来,嘴角已经勾起了淡淡嘲讽的笑。
她垂下眼睫,嘴角弯起来的弧度优美:
“我一直是这样的啊,自然对着谁都是一样。”
他的眼睛没有放过她眉梢嘴角的任何一个细小动作,声音愈加冷漠:
“李牧说你有事要和我说,是什么事,你说说看。”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算很久了,彼此都能将对方的情绪看透几分,她知道此刻他肯定已经压着恼怒了,她心中暗暗惊悸,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只笑着将目前的厉害关系再分析了一遍,都是刚刚给李牧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他默不作声听她说完了才淡淡笑着开口:
“这样搬来搬去的也麻烦,既然都已经来了,你和丫丫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
她又笑又嗔的,一边谢他一边再拿出借口推诿着,他突然重重一哼打断她:
“确实也是,我这个外人怎么也比不上你们一家团圆!给女儿布置房间买玩具这些事是要让她的亲生父亲来做,别人的东西确实一样也不该拿!”
她连忙笑着又去挽他手臂:
“哎哟,我哪里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我们老的老小的小给府上添麻烦啊!”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虚假面孔,明明她都已经很少这样对他了,把丫丫接来之后,他们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她站在他身侧看着孩子常常会真心对他笑出来,可是不过和霍展谦在一起十多天她便故态复萌又拿出了这该死的样子,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在冷笑了:
“钟雪落,你不是担心给我添麻烦,只怕是早就和孩子的亲爹商量好了,回来接了孩子便要走,一家人其乐融融过你们的舒服日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