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天翻地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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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雪片般的号外就已经飞致全国,这一场穆军兵力支援、大总统府后台撑腰的易军内部权利争夺交替只让举国上下一片沸腾,而那样的权利变更之后自然又是一系列的混乱动荡,易军内部纷争不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改天换地风云涌,正是金戈铁马时!

霍展鲲向来自负这一盘纵横复杂的棋局他从来未曾输掉一子,即使踏平勐军后他也并未掉以轻心,对内清除异己,对外提防穆军,只是他没有想到,他最大的异己不是钟世昌,而是他那早已经暗中建立起自己势力的大哥,当这一股从内部瓦解而出的力量与穆军强强联手时,他的失利似乎早已成定局,局势风云诡谲,不过是小小疏忽已是满盘皆输!

这边霍展谦刚刚掌握大局,立刻便趁敌之危就势取胜,对霍展鲲残余部众穷追不舍,斩草除根,霍展鲲从来也是兵法烂熟于心的,知道此刻切忌心浮气躁鲁莽行事,便咬牙忍下这一口恶气,避其锋芒,一路北退,沿途收编各处旧部,另外立刻致电曾与他盟约在前的白俄政府,在中俄边境四省驻扎下来,自是寻着喘息之机积蓄实力,以图他日东山再起!

进驻边界四省之前,他曾冒着大险回过骏都,母亲还在霍展谦手上,他秘密携带钟雪落想要作为交换人质,而重回骏都才知道母亲早已自刎而死,帅位易主他也没有这样失态过,而这一刻他几乎发了狂,对着霍展谦的女人一枪就想打下去,雪落从来没有见过他双目赤红状如野兽的样子,她惊恐尖叫:

“霍展鲲,你敢!你敢!展谦不会放过你的,展谦他不会放过你的!”

她随着他的部队仓促撤离,只知道沿途时有交火,一片混乱,每个人都神色紧张,却没有人肯对她们透露半个字的原委,霍展鲲几日未见,这一次要她同回骏都却是出奇的冷漠,她不知道他是和谁打仗,不知道他是胜是负,这些她全部都不关心,她只担心留在骏都的展谦是否无恙,秘密回来这一路上已经万般忧心,正小心计划着趁什么时候找个途径打听一下,却不想这日他出去之后再回来便是要对她拔枪的疯狂模样,她护着肚子尖叫,而那一声尖叫更是让他火上浇油!

“你还巴望着霍展谦来救你?他连养育他这么多年的母亲都可以下手除去,你钟雪落算什么东西?”

她茫然睁着眼睛听不懂他的话,他只将一旁的报纸猛掷到她脸上:

“看清楚霍展谦揭下虚伪面具的样子,你以为他情深意重怜你爱你?钟雪落,你不过是这个局当中最可笑最微不足道的那颗棋子!”

她捡起报纸看,不过一眼已经呆若木鸡!

那报纸上硕大的标题似乎都要跳入眼中来:

“大义灭亲,易军新帅霍展谦十年磨一剑,实至名归。”

她颤颤看下去,她实在疑心这报纸上打错了名字,那个叫做霍展谦的人她无比熟悉,他耳聋口哑,却温润淡雅,从来只钟情诗词墨画,怎么可能是报纸里说的号令几十万大军争夺天下的人物?

她忽然想笑,却颤抖着手按住了心口,眼光不自禁旁移。

报道旁边配着照片,英俊的戎装少将,原本温和的面容在那军装的映衬下显出几分英挺,明明是偏偏公子的气度,可是这样一上照片,竟也有那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度,这个人……这个人是她的展谦吗?不,定然不是!

她把报纸掷回给他:

“霍展鲲,这是你弄出来的东西吗,你想用这个法子让我对展谦死心吗?”

他挑眉冷笑起来:

“你还真是高估自己!”

他将旁边的鸭舌帽带在头上,只将她狠狠往外一拉:

“好,我今天就让你自己亲眼看明白!”

旁边的李牧立刻要拦他:

“鲲少,这样出去太危险了。”

他阴沉脸色,只将李牧狠狠一掀,已经拖着她走出门去。

外面的黄包车师傅是自己人,听了吩咐一路飞奔着将他们拉到了城北难民所附近,这几日的混战自然有不少人流离失所,大多都涌到了政府出资的城北难民所来,而附近民众也都早早得到消息,今天这位新的霍督军会亲自到难民所来看望灾民,老百姓是不懂那些权术政治的,身逢乱世他们也早就习惯了军阀之间的你争我夺,虽然很多人对这新帅尚有腹诽,但难得亲眼见到,也都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督军的影子还未看到,难民所前面的大马路上已经人满为患,警卫不得不设起路障拉起警戒保护了!

上午十点刚过,几辆车子果然驶过来了,人群中一阵骚动,个个都伸长了颈脖,霍展鲲紧紧钳制着雪落混在人群之中,众人的目光都在那小车上走下来的人身上,哪里还注意得到他们。

车子一辆一辆停下,打开,荷枪实弹的警卫列好队了,随行的记者下车了,慈眉善目的民主派人士下车了,副官下车了,贴身的警卫也下车了,最后一辆车门终于被拉开,铮亮的皮靴落地,修长挺拔的身姿跨出来,藏青蓝的军大衣,五色五角星的军帽,不过是手微微端着帽沿四下一看,这新任督军的沉稳气势已经叫人折服下来。

雪落只觉得有些眩晕,脚下一阵一阵发软,却仍是目不转睛看着那人,想要分辨出他和展谦的一点点不同来,那边随行的官员似乎没有料到会来怎么多的人,几个人走过去和那督军商量着,不多时便见有人搬来了话筒等物,在难民所的台阶之上设了临时的演讲台,一个干瘦的官员走上去说道:

“大家欢迎霍督军为我们讲话。”

四周的人卖力鼓起掌来,果然那督军走上去,什么稿子也没有便开口讲起来,先是致歉,再是安抚民心,他的声音极好听,低低的仿佛能够牵着人心,那是她曾经在睡梦中听到过的声音——她被曼妮烫伤了脚,那个声音便在耳边不断喃喃对不起,她一直以为那是个甜蜜的美梦,可是原来现在才是梦,让她犹坠无底深渊的噩梦,原来兜兜转转,一切不过只是她一个人在痴人说梦!

这时她眼光微动,看到他身后一个绅士模样的人,有着奇异的熟悉面孔,她嘶哑着声音问:

“他后面戴礼帽的人是谁?”

“傅楚桓,穆军统帅,霍展谦的亲舅舅,帮他打下江山的大恩人。”霍展鲲冷笑。

她眉心突然针扎似的皱了一下,她蓦地想起,她见过那个人,今天之前她早已经见过这个傅楚桓!

长宁,他们被绑架的那一天,他非要拉着她去教堂祷告,那个劝她信教的传教士就是这个傅楚桓!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掠过他当时说的那句话:

“其实这基督教信一信也有好处的,可教人心有皈依,信念澄明,不会让些旁的东西扰了心神!”

那时以为这句话是对着她说,殊不知却是对着旁边的他叮咛的。

旁的东西,她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就是那个旁的东西!

扰了心神?他霍展谦如此谋略会被她这傻子扰了心神?

她为了他和冯姨妈她们吵架,他明明知道事情原委却一声不吭!

她被那两个混蛋侮辱,凄厉呼救垂死挣扎他仍旧沉默无话!

她在门里被钟世昌扇耳光,而他在门外任她被欺负!

他明明听到钟世昌的阴谋,明明知道她是清白无辜,可是她百口莫辩的时候他一个字也不肯帮她!

甚至他知道她肚子里是他的亲骨肉,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他,可是他也由着冯茉儿污她清白,口口声声说孩子是野种,口口声声骂她贱/人!

她那般哭着求他,可是他仍旧递来一纸休书,她曾经那么执着地相信他是被逼的,他是被人误导的,拼尽全力撑着等他醒悟过来救她,原来、原来……没有人逼他,是他真的不想要了,她和孩子,通通都不要了!

他教过她:宁伪作不知不为,不伪作假知妄为,静不露机,云雷屯也。原来他从来都在伪做不知不为,从来都在静不露机,而她算什么,在他心里她到底算什么东西?

恍惚间想起老太太曾经说过的话——展谦如果不是身有残疾也不会娶她!他本是如玉男子,而她平凡平庸,如果不是那份缺陷她哪里配得上他的落落风华?果然老太太一语成谶——他没有残疾,他不会娶她!

远远望去,台阶之上的人挺拔如芝兰桂树,那般翩翩美男子,那般事业有成的年轻少帅不知会让多少名门闺秀绝代佳人投怀送抱,那个被他扫地出门的钟雪落,那个被他钉在耻辱架上的钟雪落,过得三五个月,他大概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吧!

可是她却记得他的样子,他在老太太棍子下护住了她,可怜兮兮地被她关在寒气深重的夜色里,逮着她捉毛毛虫蠢样子,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钢笔字,微笑着拈她的耳朵刮她的鼻子,火车上亲吻她,要她生五个儿子五个女儿,背着她在花树的影子里慢慢走过,煮柚子皮为她泡手,从袖子里为她拿出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她手上写“送给你的东西我不会扔”

……

那所有的画面,那些曾经支撑着她在逆境中不断坚持的画面都长成了心口里的毒刺,倒插在跳动的鲜红血肉中纵横交错——直将那小小的一团血肉割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她泪水成串,眼睛似乎都要突出来了,全身的血液凝固在一起,那个名字堵在喉咙无尽的酸涩中——这时那边的亲民演讲恰好结束,或许督军的讲话中对民众许了什么诺言,周围的人都鼓掌欢呼起来,场面一声热闹无比,她终究没再忍住,咬牙怒喊:

“霍展谦,霍展谦——”

旁边的霍展鲲立刻牢牢捂住她的嘴,挟着她趁乱退到人潮之外,无尽的欢呼声中,那两声怒喝如同寒光的刀片一般破开喧嚣,直直劈向人潮之外,霍展谦在众人的簇拥下本来已经转身往难民所里面走去,却猛然回头!

他锐利的眼睛在人潮中搜寻着,可是处处一样,处处都一样,而副官已经诚惶诚恐问他:

“谦少,有什么不对吗?”

他扫见旁边人惊讶的眼光,终于回转头来:

“没事。”

不知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错觉,雪落明明好好在不远的小城里养胎,习妈照顾着她,舅舅的人照顾着她,他们前几天还通过电话,为什么这一刻会有这样不详的错觉?

他想着等下一定还要再打一个电话,或者把下午的时间腾出来去看一看她,这样想着心里才稍稍踏实一些,便也振作了精神随众人一起踏进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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