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正开着一场宴会。
中村三郎刚刚结束和一位大人物的交谈,他忍不住失礼,大口地吞咽了几口红酒,以缓解有些干涸的喉咙。
要和大人物勾搭就要付出一点代价,付出脸面和数之不尽的奉承话只是最基础的部分。
他松了松领带,不由得为自己和一位大人物全程和善交谈而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自得起来。
哎呀,这可真是……
余光瞥见旁边的一位先生时,中村三郎立刻中断自得,下意识转头看去。
那是一位黑发的先生,身上穿着得体的西装,从西装的质感和款式可以判断,这绝对是位大人物。
他正微笑着把饮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酒杯放在侍者的托盘上,又伸手拿起托盘上的另一杯酒。
侍者连声地讨好着说了一些什么,于是他笑着摇头,眼睛里的绿色更加浓郁。
看了几秒,中村三郎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觉得这位先生有些陌生、不像是他的同事,却又有些熟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今晚的宴会是私密性比较强的聚会,能够参与的都是在医学界有人脉的人,彼此多少都互相眼熟,也能大概分辨出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是哪家医院、擅长哪方面手术的医生。
而这位客人,是和中村三郎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一起来的。
关注并讨好上司,是大部分下属都必须点亮的一项技能,在宴会已经开场,超级上司迟迟赶到的时候,他的下属们就如同检测到异常物体的雷达一般,纷纷闪现过去进行友好交谈。
理所应当般的,下属们注意到超级上司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上司大人带了一位样貌陌生、但举手投足明显是大人物的先生来参加宴会,更注意到上司对对方颇为尊重的态度。
于是不约而同的,大家都对那位陌生来客相当客气又尊重。
中村三郎没资格挤进交谈圈,也没资格插话,就一直在外圈默默当气氛组,他隔着人群看了那位陌生来客几眼。
所以现在,看到这位黑发先生的时候才觉得眼熟。
这正是那位陌生来客。
辨认出来的第一瞬间,中村三郎的第一反应是:要不要摇着尾巴上去讨好?
咳,这不是什么伤自尊的行为,是对上位者的正常尊重和社交礼仪而已,而已!
中村三郎之所以犹豫,当然也不是‘可是那样谄媚得像条狗耶’,而是‘可是那位先生在和那位侍者聊天’,在别人聊天,还明显是聊得很愉快的时候上前打扰,实在是不懂礼貌和没有情商的做法。
他犹豫着左右看了一下:按理说,以他的竞争对手们的谄媚劲,是不会让这位先生单独相处的,会把他众星捧月、轮流讨好卖乖的。
然后,他看到了不远处几位同样犹犹豫豫探头观察那位黑发先生的人,其中一位是他的顶头上司、
中村三郎立刻移开视线,又掩饰性地吞了几口红酒……嗯,什么都没看到,希望上司也没看到他看过去了。
他若无其事地掩饰了一会儿,又探头探脑地向那位先生看过去,旋即惊喜地发现对方似乎正在和那位侍者结束话题,即将进入‘落单’状态。
就在这时,正在微笑着说话的那位先生突然转头看过来,对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在看清楚他的一瞬间眯了一下眼睛,又重新笑了起来。
对方远远举杯颔首,示意简单礼貌的打招呼。
惊喜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中村三郎的脑海瞬间空白了一秒,他的第一反应是回头,以为对方是在向自己身后或者是旁边的其他上位者打招呼。
他茫然扫视了一圈,没找到同样默契举杯打招呼的其他贵客,在又更加茫然地看过去,迟钝又慌忙地双手捧杯,手忙脚乱地点头又躬身。
‘糟糕,在被打招呼的第一瞬间却转头什么的也太失礼和目中无人了吧?!’,中村三郎想着,几乎能感受到自己顶头上司狠狠钉过来的视线,他足足鞠了四五秒的躬,才兢兢战战地抬头。
万幸,那位绅士没有皱眉,也没有厌恶地移开目光,对方还在微笑着看着这边,而是像失笑一样又把杯子举起了一些。
和他对视了几秒,对方又侧首,含笑着向那位侍者拜托了一些什么,那位侍者看过来一眼,连忙点头。
非常奇怪的,中村三郎看着对方和那位侍者交谈,不觉得对方是在‘命令’侍者,而是觉得对方是在‘拜托’侍者。
那位绅士先生,没有典型的高高在上的气势,反而很平和近人,也很温和有礼。
在中村三郎的注视下,结束交谈之后,那位绅士先生转身向露台那边走去,侍者则端着酒托,快步向他走过来。
“您好,先生。”侍者露着非常典型的微露齿服务员笑容,他隐晦地打量着中村三郎的样貌、衣着和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大概是每一处都没到达预期,于是侍者又隐晦地皱起眉,语气也澹了些许,“那位先生请您喝一杯酒。”
在这种隐晦、却十分直白的目光扫视下,中村三郎有些窘迫,他反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向那位绅士先生看去。
对方漫不经心地靠在露台边缘,也恰好看过来,于是又对他温和地笑了笑,很宽容的样子。
中村三郎:“!”
他立刻把自己快喝完的那杯酒放在托盘上,又伸出双手去捧托盘上的酒杯。
托盘移开了一下,侍者皱眉,“那杯是那位先生用过的,请用这一杯,先生。”
中村三郎慌忙调转手,去拿最满的那杯酒,他连连道歉,“抱歉抱歉。”
侍者摇了摇头,又低声道:“那位先生请你去露台边说话。”
中村三郎:“!
!”
他惊喜起来,“什么?”
“那位先生觉得你的饰品很有意思,”侍者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中村三郎领带上夹着的一只黑色乌鸦饰品,“所以请您过去谈话。”
说着,侍者也侧首看了一眼露台那边,发出催促声,“请快点过去吧,先生。”
“好的好的,”中村三郎连忙走过去,他又不忘对这位侍者抛下一句,“谢谢!”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领带上的黑色乌鸦饰品。
那是他女儿做的,来参加宴会前,对方非要他别上,他无奈,只能应下,想着到了宴会就取下来,结果忘记了。
没想到居然会因为这只饰品获得靠近大人物的机会……
中村三郎按耐下激动,在即将走到露台的时候,对着那位绅士先生迎来的目光,他不自觉地正襟危坐了一些,喜悦的笑容也收敛了一些。
他恭敬点头,“您好,先生。”
“您好,”绅士先生随意道,“不用那么拘谨,我可不是吃腐肉的乌鸦哦。”
对方举了一下酒杯,目光在他领带上的乌鸦夹上一扫而过,又温和询问,“没记错的话,贵姓中村吧?”
“!”中村三郎惊讶抬头,“您怎么知道我……!”
绅士先生笑起来,他做出一副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轻松道:“还好没记错,您或许不记得了,之前我刚到宴会的时候,曾经见过您。”
顿了顿,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家伙介绍人的速度太快了。”
当时见面的时候,中村三郎几乎站在最外围,他被介绍的时候,前缀是‘xxx的下属中村三郎先生和xxx先生’,提到他名字的部分不超过两秒。
对方居然能记下来,中村三郎有些错愕,同时又不可避免地产生荣幸感,他立刻连声解释,“不不不,先生如此令人印象深刻,我当然记得您。”
“只是没想到您会在人群中注意到默不可闻的我,这实在是……”他诚惶诚恐,“实在是令在下感到……”
绅士先生无奈地扬了扬眉,伸手制止住他又要鞠躬的动作,“不用这样,中村先生。”
对方侧了一下首,“我倒是不觉得您的存在感很低,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注意到了您领带上别的乌鸦,很独特。”
乌鸦。
中村三郎关注了一下对方的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随着对方的侧首而移动起来,落在对方的耳朵上。
对方侧着露出来的那只耳朵上,有一只黑色的耳钉,耳钉是漆黑的乌鸦形状,在乌鸦的眼睛部分是一颗红色的宝石。
这颗乌鸦耳钉有几分妖异,却奇异地和这位绅士的正装和绅士气质糅杂在一起,让他更多了几分扑面而来的神秘感。
“我认识一位喜欢乌鸦的孩子,”对方注意到他的眼神,于是又微笑了一下,似乎更加无奈,“所以平时只能多注意一些乌鸦了。”
小孩子有多难缠,有女儿的中村太郎深有体会,他感同身受地深深点头,又立刻恭维,“您的乌鸦耳钉真令人惊叹,那颗红宝石简直就像是一滴血一样。”
再加深恭维,“对方是您的孩子吗?还是弟弟?您和他的感情一定很好。”
他感叹道:“您提到他的口吻很包容。”
“是吗?”绅士先生微笑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危险感,不过转瞬即逝,中村三郎还没捕捉并反应过来,就听到他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孩子,”绅士先生眯起眼睛,“我们之间的感情并不算好。”
“在他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却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嗯?
中村三郎反应了一下,“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绅士先生突然低头,向露台外面不远处看过去,那颗乌鸦眼睛也闪过一丝红色的光芒。
“那是,”绅士先生看向外面,“工藤?”
在露台向外眺望,刚好可以看到酒店大门附近,中村三郎闻声也向外看了看,看到了一群正在向宴会赶来的人。
为首的,是一位穿着西装的年轻先生,他看起来年轻有为,是介于肆意妄为的少年人和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之间,兼具了年轻和成熟的两种感觉。
还有一位穿着深蓝色渐变星空礼服的女士揽着他的手,她看起来格外漂亮,肤色白皙,脸颊的弧度流畅而恰到好处,眼睛是有些浅一些的紫色,像酝酿着醉人的紫罗兰色。
看了一眼,中村三郎恍然大悟,“噢噢噢,是工藤新一!”
他立刻为绅士先生解释,“他们和铃木小姐是朋友,铃木小姐是好几家医院的投资人,所以……”
“铃木小姐?”绅士先生重复,“原来如此,怪不得。”
对方瞥了一眼宴会内部,含笑的视线在几处聚集了人群的地方扫过,又不紧不慢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才接下去,“怪不得今晚的宴会格外热闹。”
中村三郎顺着他最后定格的视线看过去。
之前给他递酒的那位侍者此时正站在一位大人物面前,对方躬身,向大人物递出酒。
这很正常。
奇怪的是,大人物旁边站着的那位中年男子却脸色惨白地瞪着侍者。
咦……?
中村三郎多看了几眼,就听到那位绅士先生又来口,“对了,中村先生。”
他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对方随手松了松领带,又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去松袖口,还轻快地眨了眨眼,“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急事,所以今晚的宴会,抱歉,要失陪了。”
“可以麻烦您向那位麻烦的家伙说明一下吗?”绅士先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场内。
中村三郎看过去,看到了带着这位绅士过来的那位大人物,以及刚刚挪到那位大人物旁边,又递出酒的侍者。
他毫不犹豫地应下,“好的,先生!”
然后又难掩羡慕地道:“您和院长的感情真好啊,先生。”
“感情好?”绅士先生语气里的笑意再次浓厚了一些,他侧着首,和中村三郎一起盯着那位侍者递出托盘,“有些时候,‘麻烦的家伙’并不是形容词,而是陈述。”
会变成把他扯进凶杀桉的尸体,能不麻烦吗?
绅士先生轻松道:“麻烦您帮我转告了,中村先生。”
“对了,要在……”
他沉吟了一下,才噙着笑意道:“一个小时后。”
“在一个小时后,帮我转告给应该转告的人,我已经离开了。”
“欸?”中村三郎立刻恭敬点头,“好的,先生!”
“您认识那边那位先生吗?”绅士先生又道,“他看了您很久,好像有事要告诉您?”
中村三郎下意识转头,和自家上司迎面对视。
上司面带温和的恐吓:你tm的,敢比我先抱大腿?!
中村三郎:“……”
他短暂地“呃”了一声。
绅士先生体贴道:“有事的话,请过去吧。”
这其实是逐客令,中村三郎清醒地意识到了,他也意识到自己该乖乖读懂对方的潜台词,直接离开了。
但是,他踌躇了几下,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把领带上的乌鸦夹扯下来,递给绅士先生。
绅士先生有些惊讶。
中村三郎急匆匆道:“先生应该很喜欢吧?送给先生了,是小女做的,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因为担心对方拒绝,一说完,他就脚步匆匆地转身向上司那边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上司被侍者撞了一下,于是和对方连连挥手、不耐烦地交谈了起来。
鬼使神差的,又走了几步之后,中村三郎下意识转头看过去,看向露台边。
他没看到那位绅士先生。
露台只有空荡荡的绿植和装饰品,一只还剩下半杯红酒的酒杯端正地立在露台栏杆上,一只小巧的乌鸦领带夹静静地浸泡在那半杯红色的酒液里,像是吃腐肉的乌鸦埋头沉浸在新鲜的血液里一样。
在那杯酒杯下面,有一抹白色的光,是一张白纸。
一阵夜风吹过,绿植随风晃动,那只乌鸦领带夹闪过一丝光泽,酒杯压住的那张白纸也晃了晃。
中村三郎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那张纸条,是留给在场的某个人的。
刚刚那位绅士先生,让他把‘我已经离开’的讯息通知给……该通知的人?
会是谁呢?
是在场的人,还是不在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