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繁华的都市,也有人迹罕至的地方。很多时候甚至累居此地的老人们,也说不上来那里具体叫什么,只剩下几个似是而非的,充满方言口音的称呼。
时代的发展大大拉近了每一个人之间的距离,但是也许实际上,只是把人们圈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中。空间上的缩短并没有真正的拉近现实,真正的人生是发生在,那些用双足丈量出的土地上。
在这么一处孤独僻静的港湾,一栋孤独僻静的小屋,里面住着一位孤独安静的少女。她就是对灾部,异人自治会的成员之一——海子,也是已经通过异人限定居住法案,在此默默生活了长达七年的异人。
陪伴她一起生活的,除了遍布四周的摄像头,便只有每日登门一次进行登记的,土狼大队队员付立。那是一名笑起来有两颗结实虎牙的,羞涩的男人。自五年前接替上一位离休的队员,每天都风雨无阻的准时前来给海子做登记。
异人之间确实瞒着对灾部有隐秘的通讯方式,但互相之间联系是违反规定的,为了防止被发现,若非极其特殊的情况都是不敢动用的。除了每月定期的团建活动心理疏导,异人必须被隔离在限定的区域内,接受近乎封闭的监管和控制。
因此对于海子来说,付立是她唯一可以倾诉和交流的对象了。每天下午两点,就是付立前来登记的时间。无论是酷热难耐的夏天,还是台风降临的雨季,只要挂在客厅中那台老式的石英钟指向两点,他就一定会出现在屋外那条简陋的土路上。
这时海子就会悄悄的在二楼的窗户旁,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自己的房前。轻轻的拉下门铃,然后静静的等着自己下去给他开门,一脸羞涩的笑容,露出那两颗结实的虎牙,把登记表递给自己。
对于海子来说,每一天就是从见到付立开始。而每一天同样也是从付立再三确认调查表的内容,转身离去而结束。
尽管海子知道,付立每天都不会迟到,都会在两点准时的出现在门前。但是她从来不会到楼下等他,也不会提前把门开好。她一定要等着他不轻不重的拉响精致的铜铃,那清脆的叮当声,仿佛在自己耳边温柔轻语一般呼唤着自己的时候。她才会不紧不慢的,以自认为最从容优雅的步伐走下去。
数年以来,她无论在最最深沉的睡梦中,还是在最最难耐的痛苦时,都能随时随地的知道,还有几小时几分零几秒到达下一个下午的两点钟。她不需要去楼下看挂在客厅中的石英钟,也不需要借助任何设备,她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两点钟出现在门外的那个笑容构建的。她的生物钟是如此准确,以至于她会牵起他的左手,指着他的手表告诉他
“你今天迟到了一秒哦,你的表要校准一下啦。”
付立戴着一块很廉价的电子表,很容易发生偏差。因此,海子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轻轻的牵起他的手,轻点着他的手腕告诉他,今天是快了一秒还是慢了一秒。然后看着他憨笑着说
“你好厉害啊,我好几天没校准了。”
海子喜欢看他笑,不管是羞涩的笑,还是憨厚的笑;无奈的笑,抑或洒脱的笑。每当付立笑起来,露出那两颗结实的虎牙,海子就觉得自己的心跟着他的笑声砰砰的跳动起来。他
的笑就像宽阔无边的海面,平静中蕴着无穷的波澜,而她就像穿行在海上的小舟,被这温柔的波涛摇的晕晕沉沉,不觉醺醉。
海子想或许,在自己眼中,他是特别的。
以前海子一直认为自己并不喜欢人类,也没见过什么人对她笑,直到现在她仍然认为人类是令她作呕的生命体。人类太复杂,太多变,太凶残,太暴虐。自己明明那么努力了,可那个男人还是夺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男人明明知道对于她来说,母亲对她是多么重要。
为了母亲,她任由那个男人摆布蹂躏,承受着折辱和暴力。只要他不对母亲出手,她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肉体有什么特别的,即便那个男人无数次在酒后一边蹂躏着她,一边带着令人作呕的语气称赞着她。对于她来说,只要能让母亲少受点苦,她愿意分担所有的痛苦。
他逼着她每次都要说“请你使用我吧,感谢你愿意xx我”。可海子每次这么说都是真心实意的,她是真的觉得,那个男人对自己感兴趣而不是对母亲感兴趣,真的是太好了,真的是一件令她觉得值得感谢的事情。
她并不认为,那个男人给了自己生命,就值得自己去奉献一切。至少生命有一半要归功于母亲不是吗?可是她不想和那个每天都醉醺醺的男人争吵这件事情,并不是担心被他伤害,既然那个男人自己的身体是他给的,那么自己被伤害也是他的损失不是吗?
只是海子担心他会对自己的母亲施暴,这是她不能接受的。海子觉得如果自己的身体是那个男人给的,那么自己的身上的伤会结痂会愈合,则是母亲给的。既然那个男人喜欢自己的肉体,很有可能自己这副肉体是按他的想法所创造的,而母亲总是担心自己受伤,那么伤口会愈合就一定是母亲给的了。
所以母亲把愈合的能力给了自己,所以母亲一旦受伤就很难恢复了。如果母亲被抓住头往墙上撞,被皮鞭抽破皮肤,被拖把杆捅伤身体,肯定不会像自己一样只要一天就不流血了,只要几天就能下床走路了。她知道的,因为自己被扯掉大把头发,慢慢的还会长回来。
可是那个男人只是扇了母亲几个耳光而已,母亲的嘴角都没流血,第二天她就在母亲的枕头上发现了很多脱落的头发。她很害怕,因为母亲太脆弱了,母亲这么脆弱一定是因为和那个男人创造自己时,把治愈的能力给了自己。
因此,自己必须保护好母亲,这是自己的责任。海子特别喜欢抱着母亲睡觉,母亲身上总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的清香,闻着它晚上能做一个轻柔明亮的梦,不像那个男人总是一身海鱼的腥味和酒气。只是可惜的是,只有那个男人晚上出海打鱼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和母亲睡在一起。
她发现自从自己能够保护母亲之后,母亲就一直忧心忡忡。她猜母亲一定是担心,如果那个男人把自己变成一位母亲,自己就要把愈合伤口这个能力给自己的女儿,那时候她再被那个男人打伤就没法愈合了。就像被打掉的牙齿,再也长不回来了,届时就不单单是吃饭不方便了。
不过海子觉得这个担忧还很遥远也没有必要,她觉得能够等到孩子像自己一样,保护自己的那一天,就像她替代了母亲,保护了母亲一样。
直到那一天来临
,海子知道自己错了,自己大错特错了。
她没能保护好母亲,她也保护不了母亲。没有愈合能力是很可怕的事情,那个男人只是对着母亲的肚子踹了一脚而已,就一脚!平时那个男人经常这么踹自己,海子觉得这样一脚甚至可以称得上比较温柔的招呼方式了。
母亲被叔叔伯伯给抬上了船,半夜颠簸终于送进了医院。那个男人假情假意的挤着眼泪干嚎着,自己则随着忙忙碌碌的人群走来走去,看着一群穿着厚实的白褂,只露出两个眼睛的人,急急忙忙的把自己母亲推进了一间屋子里,过了不知道多久又推出来说他们已经尽力了。
在一旁听着医生向那个男人解释母亲为什么会死,海子只听得很多陌生的词汇,从那个蒙着蓝色口罩的嘴中说出来
“营养不良…大出血…癌变…内脏破裂…”
海子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想要让他们明白母亲是因为把愈合能力给了自己,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但是当她说出口之后,却意外的发现,那个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人,他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却分明从眼睛中表达出了一种令她十分难受的情感。
那是什么?她以往只在母亲身上感受过这种情感,海子的内心在恐慌。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只属于我的母亲,我才不要别人拿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别人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海子尖叫着跑了出去,为什么除了母亲还有别人会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别人不都该是用着看待垃圾一般的眼神看自己吗?除了母亲不都是想尽一切办法,来伤害自身身体的人吗?为什么明明素不相识,却用和母亲当初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样,不就证明,自己真的很可怜吗!既然你不是我的母亲,为什么要可怜我!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很可怜!
我明明很幸福,明明今晚那个男人就要出海捕鱼,明明今晚我就能听着母亲唱的儿歌,和母亲相拥入眠…
海子发现,自己可能真的很可怜。
自己连母亲最后留下的身体都保不住,哀求了那个男人那么久,答应他以后晚上怎么做都可以,只要还让母亲躺在她的床上就行。母亲的床明明那么小,一点也不占地方,就那么小小的一块在角落里。
那些自称是叔叔伯伯的人也是,和那个男人一样使用了自己那么久,可是却不肯允许母亲继续躺在那里。母亲都不会动了,一个人就能很好的照料她呀。
可是他们只让母亲在家躺了三天,就急匆匆的把母亲烧掉了。那一刻,海子大脑中的最后一根弦彻底的绷断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念了。她知道出海打鱼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那个男人每次出海,她都在虔诚的盼望着他能一去不回。
那些被称作叔叔伯伯的男人,也很可怕,海子觉得哪怕能少一个都是好的。他们都和那个男人一样经常出海捕鱼,轮流驾驶着那搜破烂不堪的,冒着黑烟的渔船。因此海子除了和母亲睡在一起的夜晚,都在默默祈祷着那艘船能翻在海里。
直到母亲下葬的那一晚,海子终于明白祈祷是没有任何作用。
也许,应该试试别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