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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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泽望着眼前相依偎的一对人,只觉得天旋地转。那名也唤‘芊泽’的女子扬起娇容,与男子说:“烨哥哥何时来的,怎不早通知我?”男子宠溺的拨了一下她的额发,回:“今日才到,替丘都人诊过病后就来了。余大人身体可还好?”

“爹爹身子看着虽好,夜里却常咳嗽,但自从服了你的药,比从前可好多了。”女子钦慕赞赏,男子莞尔浅笑:“你爹爹沉疴已久,治根并非一朝一夕,也不必急。”

“嗯,芊泽知道!”她美眸一垂,靠着男子愈近,一张净莹白腻的脸尽是幸福之色。不时她眸光一斜,瞥见芊泽,想起似乎从刚才起就有这么个人了,便问男子:“烨哥哥,她是谁?”

商烨抬目,幽黑如宝石的瞳仁瞧向芊泽,芊泽只觉得胸膛一震一震的,要撕裂开来。他却迟迟答道:“不认识。”

那目光漠然之极,语色更是轻描淡写。嫣红衣衫的女子听罢‘咦’了一声,上前问芊泽:“你是谁,怎好端端的在我家?”她边说边打量芊泽,见芊泽一双清眸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的烨哥哥,不免横生警戒,没好气的说:“哪里来的野丫头,做什么盯着我烨哥哥看!”

芊泽置若罔闻,瞳仁死死的锁在男子身上。商烨被她的眼神瞧心生疑惑,蹙起俊眉,也是奇怪的看着女子。此时,传来余天浑厚低沉的呵斥:“芊儿,不得无礼。”

余芊泽见父亲来了,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襟唤:“爹爹!”而余天的出现也把芊泽从怔忡中拉回,她别开视线,向余天作揖:“余大人。”

“芊儿,这是芊羽姑娘,是景王爷的贴身丫鬟。”余芊泽一听是个婢女,更是趾高气昂:“哦,原来只是个丫头……”她扬起脑袋,上前说:“你要是再敢盯着我烨哥哥看,我就挖了你这双眼!”

芊泽听罢,低沉道:“奴婢不敢。”

“只是一场误会罢了,芊儿生的什么气?”余天拍拍女子肩膀,宠溺的笑,尔后他向芊泽介绍:“这位是丘都鼎鼎大名的神医……商烨,今晚也会参加宴席,我正想把他引荐给景王爷,他是我女儿未来的夫婿。”

神医,夫婿?

芊泽如遭雷击,一双瞳仁颤抖的瞥向商烨,商烨却不看她,而是微蕴笑意的向余天说:“能娶到令千金,商烨不胜荣幸。”他话音刚落,芊泽便觉得脚底一软,欲要瘫下去,可她强忍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笑道:“原始如此,奴婢……先行退下,看天色也该唤王爷参加宴席了。”

“嗯。”

余天点点头。得到准许,芊泽逃一般的匆匆离去,望着她纤瘦孱弱的背影,商烨眉头一皱,喃喃道:“芊羽……”

寝屋的门被‘啪’的一声推开,正在书写信笺的祁澈大吃一惊,侧目望之,只见芊泽失魂落魄的走进来,蹒跚欲倒。祁澈上前扶住她,问:“芊泽,你怎么了?”

女子不说话,眼眨都不会眨,不时,一行清泪从眸间滑落,泪珠儿扑哧扑哧的滴落。祁澈见此更是心急如焚,引她坐下后,连连问:“芊泽,你怎哭了,告诉我,出了何事?”

“我……”

芊泽哽咽:“我……”

脑海里还是男子翩然转身的模样,那眉,那眼,那鼻,那声音……明明就是祁烨。可祁烨已经死了,在五年前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当时她抱着死去的祁烨,自己也渐渐昏厥过去,若不是遍体鳞伤的祁明夏撑着最后一丝力量把她救了出去,她早已命归西天。

芊泽止不住的哭,眼泪如绝提的洪水,滚滚涌落。太多的疑问和冲击蜂拥而至,她脑子僵在一起。

“芊泽!”

祁澈突然放大声音,芊泽这才一怔,缓过神来。她看向祁澈,一字一顿道:“我看见他了,他没死……”

宴席上,丝竹管弦之声袅袅悦耳,余天边打着拍子,边与祁澈谈笑风生。祁澈除了礼貌以对,神色却时不时的瞥向对桌的一男一女。只见余芊泽一个劲的凑近商烨,又是为他捻菜,又是替他斟酒。男子却只微蕴笑意,宠辱不惊。

那张脸,分明是祁烨。

祁澈疑惑之深,心下担忧芊泽,又向她看去。只见女子眉眼低垂,眸底暗淡无光,却又复杂的神色沉溺其中。他想起她在房里的一幕,她先是不止的哭,尔后又欢心不已的告诉他祁烨没死,最后又安静缄默的坐着发愣。祁澈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听出事情原委,却着实被芊泽异于平日的动静吓着了。他从未见她这般癫狂。

但此时此刻,她又变回了往日的芊泽,但祁澈不知,她心中究竟怎想。

而这个要娶余天女儿的商烨,当真就是祁烨么,难道就不能只是长的相似罢了?然,芊泽坚定笃然的口气犹然耳边:“是他,我见着他的第一眼就知,那是他。”

宴席之末,余天又再次宣布了商烨与余芊泽的婚期。望着一对郎才女貌的壁人,席上宾客无不鼓掌致意,就在祁澈的手悬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时,身后却响起了芊泽轻柔的拍掌声。

她温温的笑,目光平视。

祁澈却越发惴惴不安,他很想上前去问问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祁烨,但碍于余天,他什么也不能做。

月凉如水,芊泽倚着窗棂望向天际。她的清眸却像蒙了一层灰一般,黯然失色。她的心很乱,在看见那张脸,那个身影的一刻起,一切都混乱了。再次见到他,她是那么的开心,可他已全然忘记自己、忘记一切,又让她心如刀绞。

就在芊泽陷入一番怔忡之时,有一道黑影掠过远处的树丛,凌空飞过。她清眸一瞠,定睛一看,那身影正在一幢幢在屋顶上飞过,最终没入月色。芊泽依稀辨认那身形,嘴里喃喃:“难道是他?”

“呀……”

手腕指节泛白,芊泽咬紧牙关的一使力,终于攀爬上来。夜里的屋顶微风徐徐,还清冷的很,她裹紧衣衫一步步的向前走。檐边很细窄,她惶恐自己不慎跌落,但记忆里男子的话还犹然耳畔:“别怕,跟着朕。”

芊泽小心翼翼的走了好几个屋顶,却不知那黑影究竟落在何方。就在她踟蹰不前时,一道悠扬悦耳的曲音隔空传来,乐声缠绵似水,那般熟悉、那般温暖。

她随着乐声而去,终于看到了一个静静坐在月下的身影。

男子唇下放了一片薄叶,恰是今日从树上拈来的一片。他吹曲地聚精会神,显然没有察觉到芊泽的靠近。一曲罢了,女子才轻声赞叹:“好听。”商烨微有错愕的转过脸,在看见芊泽的一张脸时,有一颗恍然。然,他笑到:“是你。”

原是今日碰见的那个叫芊羽的丫鬟。

“原以为神医只是医术高明,不料曲艺也这般出众。”芊泽平和温婉的嗓音在空中划开,商烨莞尔一笑说:“过奖了,不知芊姑娘夜半不睡,上这屋顶来,所为何事?莫不是真的被我的曲声引来了吧。”

芊泽抿唇无声的笑,她依着男子的位置坐下,叹口气说:“只是睡不着罢了。”她不敢看男子,怕一见他的脸就会不可遏止的落泪。她又问:“那你呢?”

商烨听罢,闲适的躺下,俊眸放远,落在那一轮清涟皎洁的明月上。

“出来看月亮。”

他凝视月光,徐徐又闭眼,感受月光轻柔的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游走。而他一阖目便给了芊泽偷视的机会,她一瞬不瞬的盯着那熟悉的面容,昔日里,他也曾这般躺在她身侧,沐浴月光。只是那是,他的眉宇间总是有浓得化不开的伤愁,此刻却是孑然一身。

“为何总看我?”

商烨仍是闭眼,薄唇却轻启。芊泽吓了一跳,赶忙挪开视线:“没,没什么。”

男子睁开眼,又坐起身来看向芊泽,疑惑道:“今日初见你时,也是这般奇怪的神色看我,我当真好奇。”他穷追而问,芊泽只好低头,胡乱作答:“你,你只是长的像我一个故人,我才不免多看。”

“原是如此。”

得到答案,男子微微颔首:“那他人呢?”

芊泽一顿,抬起视线,对上男子深邃却澈然的瞳眸,那里面没有她往日从祁烨眼里看到恨与伤。他们是同一个人,却又这般不一。

“他死了。”

男子显然也有些讶异,但很快便道:“抱歉。”芊泽苦笑的摇头,别过视线,此时商烨又若有所思的抬头,让微风嘘过他的俊庞,吹乱他的额发,他说:“其实,我想我也是个死过的人。”

芊泽一顿。

商烨望着女子一愣,笑道:“你有所不知,现在的我虽是能医百病的神医,却是个没有记忆的人。”他娓娓说来,声音很轻:“我醒来时,没有过去,没有名字,只有我一人。”

芊泽不语,感觉胸膛突然被堵住一般,生疼!

“你不必觉得可惜。”男子见芊泽一脸悲戚,以为她为自己身世感怀。“虽然没有记忆,我却不知为何,一点也不难过。相反,我隐隐的感到庆幸。或许那些记忆,都是不堪回首的回忆罢了。”

他神情里越过一丝浅浅的哀伤。

“即是孤身一人,怎又成了神医呢?”芊泽忍住想哭的冲动,轻轻一问,她想知道这些年,他究竟是怎么过的。男子轻笑说:“我喜欢丘都这个地方,初临这里时,处处还是残垣断壁,民不聊生。很多人生病死了,我就想,若能医治他们就好了。”

“所以就潜心研究,才略有所成。”

他据实答来,芊泽唇角微颤,像随时随地都要悸哭起来般。曾经,他一夜只见屠杀丘都十万余人,如今的他却救人于水生火热。

“你看!”蓦地,男子身子一倾,指着不远处比此屋高出一截的房子。月影横斜下,墙壁被染成一片皎白。男子伸出手,张开五指,接着月光在墙壁上投出一个阴影。

“像不像只鸟儿?”

芊泽怔然,看着男子兴趣盎然的舞动手指,作振翅欲飞状,那壁上的鸟儿被他演化的栩栩如生,仿若要从墙里飞出一般。“以前一个人时,常这么玩,好像自己也能飞的很远一般。”

他眸如翡翠,清澈如水。

“你过的……快乐么?”

芊泽压低嗓音,怕他听出自己的哽咽,男子听罢一怔,许久才说:“快乐,只是……有时会觉得孤独,所以才要娶余小姐,想有人相伴。”

“不知不觉,与你说了这么多。”商烨忽然感到言多,便霍地起身,告别:“夜已岑寂,天寒露重,芊姑娘还是早作休息吧,告辞。”他转身欲走,却被芊泽扯住衣裾,他讶然回眸,对上女子一双神情复杂的眼。

就是这个神情,每一次看见,他都觉得心会紧紧一缩。

“芊姑娘?”

芊泽突觉不妥,才松开手来,她支吾半晌才说:“商神医,我想你医术高明,并能帮我一个忙。”商烨挑眉,眸光一眯:“什么?”

“救人。”

接下来的日子,芊泽与商烨两人总是一起研究药草。芊泽把炫离的病情告之于他,他细细问了症状、发病时日、频率等便开始翻查笔记。芊泽望着他房内厚厚一摞的医书,瞠目结舌。这些年,他竟一人参悟了她十多年学来的药理。

“去年晓春之日,我还医过一相似病例,只是那人乃壮年之时,下药扎针我都不必忌讳。孩子还这般小,不宜鲁莽。”男子执笔勾画笔记,陷入沉思,芊泽望着他一连几日,不辞辛苦的思考,心下感动又沉重。他真的变了好多,卸下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去,看着他,她竟觉得像看见了自己。

“对了,如果是这一味药!”

他一凛眉,在纸上写起来,芊泽一正神色,两人又沉溺于一番讨论当中。就在两人聚精会神,商量如何下配方医治炫离时,房门却被霍然踢开。芊泽一怔回过身来,还未看清来人,脸上便被火辣辣的扇了一掌。

“贱人!”

余芊泽怒不可遏,反手又要打一巴掌。商烨却恰时抓住她的手,冷声道:“你这是作甚?”

“烨哥哥!别拦着我,我要打死这个狐狸精!”

她扭着身子,破口大骂。芊泽不明所以,正听她说:“贱丫头,别以为我什么也不知,你日日缠着烨哥哥,说是要他教你医术,怕是你想乘机勾引他吧!”

“我……”

芊泽语塞,清眸瞠然。

商烨听罢,道:“芊泽,你胡说什么?”

“烨哥哥也坏,不是都要娶芊泽了么,怎么还与这等下贱女人厮混!”她口不择言,话音刚落,手腕却蓦地被捏的生疼。她疼的出声:“烨哥哥……好痛……”

“你说谁下贱?”

脸色骤然乌云密布,商烨自己也未发现,一向温和漠然的自己,怎会露出如此暴戾邪魅的神情。余芊泽亦是骇然,这般恐怖的商烨她还是第一次见。

“啊……痛,痛!”

商烨浑然不觉,仿似心中隐匿的另一个自己正蠢蠢欲动。芊泽大诧,在这么捏下去,真的会弄断手腕,她忙不迭拉扯商烨:“你放手啊,她手快断了,放手。”

商烨恍然,松开手来,余芊泽望着自己淤青的皓腕,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跑出房去。男子却颇为怔然立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手。刚才一刻,见芊羽被一掌打的踉跄,自己便突然血气上涌。

这是他以前,从来都不会的……

经过再数日的潜心研究,药方总算是出来了。芊泽望着他们心血的结晶,说不出的激动。炫离,她的小炫离有救了,这个药方一定能让他大病痊愈,长命百岁!

“谢谢!”

芊泽潸然泪下,深深鞠躬,商烨也倍觉宽慰,说:“答应你的事,自是会做到的。”芊泽默默点头,感激涕零的望着男子,望久了,那眸光中的深情又呼之欲出。商烨瞧出来了,却不打断她看他自己,他想看她这样看他,贪婪的想要。

两人相识无语。

芊泽第一个恍然,她眨眨眼别开视线,莞尔一笑:“我……我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景王爷,商神医,我先行告退了。”她急切的告辞离开,走时却被门槛一绊,踉跄欲跌。男子一伸臂,恰时扶住了她,芊泽赶忙致歉:“对不起,我……”她推拒那手,想自己站起来。男子却反手用力,不但没有放开她,还急切的把她怀里带。

怀里的温度如一的灼热。

他的胸膛、他的手臂、他霸道的占有欲,都还是一样。芊泽曾经想方设法的逃脱这个禁锢她的怀抱,如今她却这般依恋、不想离去。

“你的身子,好温暖……”

无意识地,男子脱口而出,他贪恋她柔软的身体,不止的拥紧,仿似要揉进自己的身体。芊泽听罢则一愣,忙不迭挣脱他,说:“我……我没事了,可以自己走。”芊泽的唤醒了商烨,他惊的松开手,目光闪烁。芊泽苦笑一下,一语不发的离开了,只留下商烨颇为惆怅的凝视女子消瘦的背影。

祁澈收下药方后,兴奋之色溢于言表,说:“这下离儿有救了,芊泽,既然药方已取,我们便早些回去的好。余天那边这几日旁敲侧击的向我询问明夏哥哥的事,我想多待一天,危险便多一分。”

芊泽缄默,眸中光色一黯,祁澈像是瞧出他的心思,说:“芊泽,你放心,回去之后我把烨哥哥之事禀明明夏,必让他派人来接他回去。到时候,他即便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也会让他想起你来。”

祁澈宽慰到,芊泽却静默一刻,最终泛起一丝淡若青烟的笑。她说:“澈,知道么,我不能这么自私。”她语色轻柔的划开,晦暗的烛火在她脸颊,一跳一跃,她的忧伤也是一隐一显。

“他不能记起我,如若记起我,他便会记起一切。”

那些杀戮,那些愤恨,那些穷途末路的悲凉。

祁澈眉头一皱。

“要知道,遗忘……是上天给他最好的恩赐。”

忘记仇恨,忘记悲愤,忘记尸骨皑皑的过遭,忘记那个走投无路的自己。如若不是这般,他无法活下去。

祁澈眉眼一动,听着芊泽的话,心头仿佛被切了一下,流出又暖又疼的浓伤。

“所以,我……”

芊泽垂眸,有一滴极大的泪从她腮边滑落,悄然无声。

“不要他记得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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