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夏带着囤积了粮食与药材的马车,安然无恙的回到了营地。而除此之外,芊泽也回来了。营寨里顿时欢欣鼓舞,一个个都像重获新生一般,激动不已。特别是云翘,夕岄的安全归来令她放下了一颗众人忐忑不安的心。她抱着他失声痛哭,像一个孤立无援的孩子。
时过数日,营地里已恢复昔日的生机勃勃,一切井然有序。
好在只是脱臼并没有损伤筋骨,明夏的伤亦养好了七八分,但他心中却怀揣着巨大的不安。自从芊泽回到了西营,她便不再有真实的笑容。虽然她依然像个没事人一般,和云翘走进入出,打点营地的种种事宜。然而那夜愈城城下,每一个人都听见了她撕心裂肺的呐喊。他知道,她爱他入骨入髓,是无法从生命里移出的。
所以,她如今的恬淡平和,不过是故作坚强。
祁明夏伫在原地,看芊泽不知疲惫的为伤病端茶递水。她挽着袖子,拭了拭额间密布的香汗,然后蹲在地上稍稍歇息。本就瘦弱的她蜷缩起来,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兽,惹人怜惜。而她时不时露出的怅然神色,更是令明夏心如刀绞。
“芊泽。”
祁明夏从臆想中折回时,他已不自觉的走到芊泽跟前。他轻唤了一声,女子便抬起眼帘,微微一笑。
“将军,你回来了。”
她站起身来,细细打量了一番明夏,又说:“将军定是没有好好休息,神色憔悴了许多。”她露出关切的神色,明夏只微微一蹙眉。他心忖,难道她不知道她看上去更为苍白憔悴,单薄的像会随风而去一般。
“你也要好生歇着,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了。”
明夏接过她手中的盛着药汁的瓦罐,与她并肩而走。芊泽对明夏的建议不置可否,转而说:“成熵要打过来了么?”
“嗯,已在丘都的另一道安营扎寨,不出数日,我们就要迎战了。”明夏据实说来,芊泽听罢忧心忡忡,她说:“将士们的毒虽然解了,但身体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而且成熵此次大肆进犯,一定势在必得。我们准备不足,不知能不能胜。”
明夏见芊泽颦眉,却笃然一笑,说到:“当然能胜,祁明夏的军队,从未输过。”
此话不假,昔日里,仅是祁明夏三个字,就能让敌人闻风丧胆。
芊泽听罢秀眉展开,莞尔道:“嗯。”
她应得底气十足,但笑过之后,她眸底潜藏的哀恸又浮出了水面,虽然只有一瞬,明夏却依旧捕捉到了。他沉默了片刻,说到:“芊泽,其实你不必如此。”
芊泽一顿,佯装未有听懂一般扬起小脸。
“不必怎样,我不累,这些活儿其实我都能干。”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避过了话的锋芒。只是祁明夏仍旧执意,他低声说:“芊泽,你这样太辛苦了。祁胤的存亡并不是你的责任,你只是一个女人,若是爱他,你并没有错。”
芊泽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沉默了须臾,却说:“可是他是一个魔鬼。”
“他是一个魔鬼,但他却有悲惨的过去。芊泽,他这么恨,也是有他的理由的。”
祁明夏在知晓一切真相之后,虽无法认同祁烨的所作所为,却对他再也恨不起来了。祁烨是个暴戾残忍的君王,却依旧是一个可怜人。而自己亦是可怜人,不仅无知的活了这么多年,还亲手杀了明月,那个未曾相认的孪生弟弟。
明夏是恨的。
因为这恨,他才了解了祁烨。世上本就没有完完全全的黑与白,事实的真相总是介于黑白之间,朦胧成纠葛人心的灰。
“芊泽,不要恨他。”
明夏淡淡的语色里,却带着沉重的分量。芊泽听罢,微微一叹,嘴畔勾起一抹淡定如风的笑意。她不再看向明夏,而是远眺那大漠无垠的苍穹。那天太高,仰起脸便顿觉自己的渺小。而芊泽却已然这样固执的站在,紧紧守护自己的一方恋土。
“明夏,我从来都不恨他……”
她眯眼,瞳仁通透似玉,像镜子一样清澄。
“我无法去恨他,恨他,不是我学的会的。”
她试过去恨他,可是她办不到,她试过去逃避,但亦不过自欺欺人。
爱种在她的心底,扎进去了就怎么也拔不出来。物换星移,物是人非,她却还惦念他那张迎风而展的笑容,和他轻轻唤她的声音。
芊泽言罢,明瞳微睐,有一缕浅伤在她的眸底搁浅。
而明夏却心中一紧,他不理解道:“既然不恨他,为何又一定要与他做敌人?即便无法接受残暴的他,但亦不至于要势不两立。芊泽,难道你是因为我们么?”芊泽的改变太过明显了,从前弱小的她,变得勇敢而坚强。她为了抵制祁烨疯狂的行为,甚至学会撒谎,学会威胁,学会了以前的她都不可能会的一切。但是这样的坚强,更令人心疼,更令人不安。
明夏想时,眉宇间不知不觉已沁出点点哀伤。
芊泽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鬓发,她侧过脸来说:“有因为你们,但更多的却是因为他。”
明夏,祁澈,刘钦,云翘在这些日子过后,都已是芊泽心中珍视的人。保护他们,也是芊泽想竭力做到的。但是,她改变这么多,更多的却是因为……
“我想帮他。”
芊泽清眸里跃过一丝神采,那璨然一瞬的光芒,仿佛正是她心底的明灯。她紧紧抱着这微弱的明灯,照耀她的前路。所以她才不退缩,不害怕。
“帮他?”
祁明夏黑眸一瞠。
“嗯。”
芊泽轻轻颔首,又说:“我知道明夏你想要和我说什么。其实我都知道,祁烨的一切我也都知道。”
“你都知道?”
明夏惊骇出声。
“嗯,你,明月还有祁烨的一切,我都知道。端睿王爷早在我出行愈城前,就已告诉了我。”芊泽平淡似水的说来,没有半丝波澜。而明夏却吃惊不小,他万万没有想过,父王会把这些秘密都告诉芊泽。
仿似瞧出了明夏的疑惑,芊泽莞尔一笑:“其实端睿王爷和明夏一样,都是十分温柔的人。他也瞧出了我的变化,想告诉我,不要恨他。可是那个时候,我就和王爷说过一样的话,我说我并不恨他。”
芊泽轻眯起眼,那瞳仁里深藏的光芒在这一刻,愈演愈烈。
记忆里,那个魁梧的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坐在芊泽面前。他们之间隔着一盏昏暗的烛火,在风中一跃一跃,似要灭去。长久的缄默后,端睿王亲提起壶来,亲自为芊泽斟了一杯茶。茶香四溢,芊泽握着暖融融的茶杯,只道:“谢谢王爷。”
端睿王惊异于女子的波澜不惊,仿似自己刚才所说到事实,她早有预料一般。他不禁问:“我以为你会很激动。”
他以为她会哭。
可她没有,她的眸底有这哀恸,却没有过多的震撼。
“这确实很令人震惊。”
芊泽抬起眼,点了点头。端睿王却又说:“你是聪明的女孩,应该知道我把这话告诉你,是个什么原因。”他目光露出一丝恳求,又说:“那孩子太苦了,我无法阻止他,请你把真相告诉他,告诉他,他的母亲一直都爱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说到祁烨的母亲,那个他深爱的女人,他眸底的背上又溢出几分。芊泽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拜托你了。”
高贵如他,端睿王却在这一刻,对着芊泽郑重低头恳求。
“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我不能答应你。”
芊泽突兀的打断他,端睿王一惊,错愕的抬起眼来。芊泽面容恬淡,他无法揣测她的心思,于是道:“你莫不是……在恨他?”
芊泽莞尔一笑,摇头。
“我不恨他。”
端睿王无言以对,芊泽又说:“相反的,我爱他,像当初一样的爱他。”
“那你?”
“可是我不能告诉他,她的母亲还爱着他。”芊泽没有等端睿王说完,便又否定到。他望着端睿王极为不解的神情,又嫣然一笑。
“王爷,我相信你是爱烨的,但是,你不懂他。你不懂是什么支撑他一直到现在,是什么让他痛不欲生,是什么让他无法回头。如果你在他濒临癫狂的时候,告诉他一切都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做的一切都是枉然,你想过他会怎样么?”
端睿王一怔,面色一青。
“他是那么那么的悲哀,因为杀了那么多他爱的人,他亲近的人,他已恨透了自己。你难道还要让他,更恨他自己么?”
芊泽深深望着对面的男子,她的声音像凿子一般,句句刺进他的心。
“王爷,你想挽回祁胤的江山。可你有想过……”芊泽薄唇轻咬,有股哽咽在她喉管里化开。
“他该怎么办么?”
祁明夏完全怔住了,他立在原地,听芊泽说着:“所以,我不能答应王爷。”
“因为,我得救他。”
救他?
祁明夏黑眸微瞠,紧紧凝视面前的女子。
“以前我爱他,却不知怎么才算爱他。我把他分做两个,但其实那是不对的。我只贪图他的美好,却不曾救赎他的黑暗。我根本不懂怎么去爱。”芊泽又侧过脸去,目光温澈的望向远方。
“他是那么的孤独,彷徨,无助。他比任何人,都来的恨他自己。他一路走来,踏过成千上万的尸骨,即便有一天世人都原谅了他,可他却不能原谅自己。这样的他,该怎么办?”
芊泽蹙起眉,像是感知到了祁烨相同的心痛一般,不自觉的把手搁在胸前。
无数个夜里,她辗转难免,她一遍遍的问自己……
该怎么办?
“他只有一路走,一路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他不晓得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是无从选择,无法阻止已是绝望的自己。”芊泽眉眼一红,已有泪在眼眶里些小翻涌。
“所以,如果他无法阻止自己,那么……”
她抿唇一笑,悲凉却凄美。
“就让我来吧……”
去做自己无法做的,去说自己无法说的,只为了竭尽全力的去阻止他。原来,当一切都已穷途末路时,敌对竟也是一种爱的表现。
祁明夏生生在原地恍然半晌。过遭的一切,芊泽的一切都在这瞬回放,脑海里她柔婉馨美的嗓音也随之萦绕不去。他恍悟过来,原来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他。
“芊泽……”
明夏百感交集,听了芊泽的这席话后,不知怎么的他竟感到如释重负。
芊泽转过明眸,望着明夏。
“会有出路的……”
他笑了起来,黑眸澄静,明媚似夏。
“你的爱,会给他了一条出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