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烨十一年,祁胤军大肆进军边国东南部,由泷克统领的右翼军,自蕲州趁势西下。而以祁明夏为首的左翼军,这从丘都攻入,一路所向披靡。只是不同的是,泷克生性残忍,自丰城沦陷以来,数万灾民因其流离失所。明夏军却只是攻城略地,对平民百姓并不加滋扰。
时值一月初七,泷克突返沁城。
晓寒浸骨,天色还是沉甸甸的蓝。岑寂的皇宫里,突闻隆隆蹄声从暄道一路掠过,十数名铠甲兵士风尘仆仆而来。为首的自是泷克,他在暄阳大殿前下马,领了两名亲兵穿廊而过,直达濮央殿。
单喜遥遥而伫,仿似恭候多时,上前恭敬拜过:“皇上今日不上朝。”
“为何?”
泷克挑眉,心觉蹊跷。
“皇……皇上抱恙……”
单喜支支唔唔,强作镇定的他,依是掩不住眉宇间的隐忧。泷克狐疑的瞟了他一眼,继而环顾四周。那殿前的侍卫个个面生,从前手下的侍从不知所踪。泷克心中讶然,又回睨单喜,但见单喜挤眉弄眼,神色古怪。
泷克面上波澜不惊,顿了一拍便朗朗说到:“边关有急事,需密奏皇上,还请公公通报一声。”
单喜佯装面色为难,推拒:“将军,皇上这几日受了风寒,太医说见不得来人,要好生休憩。”
“但边关战事迫在眉睫,本将是在外禀奏,并不多加打扰。”
泷克言辞灼灼,单喜显得不好在坐推辞,便侧着眉目往后瞄。一抹素白倩影,隐匿在殿中阴翳之处。单喜的目光刚一转过,她便躲了进去。泷克自然也是瞧见,心中更是肯定,宫中有了大变。
然,他面带笑容,又说:“公公,如何?”
“好吧,泷克将军披星戴月而来,自是有要事相报,老奴也不能误了大事,你跟着老奴进去吧。”
“多谢公公。”泷克抱拳,以礼回应。
两人拾级而上,一前一后信步走进殿内。上官柳莹近月来暗自集党结盟,就是等待爆发的一日。她算好时机,深谋远虑,自是不想人打扰。乘着皇帝的亲信均是在外,暗烩教又由桑破所蒙蔽,从而达到拖延的效果。
只要皇帝顺利醒来,其中的玄机蹊跷自不会有人追究。但此间,远在边疆的泷克却突然回朝造访,令她如坐针毡,心中忐忑。
“将军。”
上官柳莹盈盈施礼,秋水般静明的双眸波澜不兴。她依是一副往日的淡然,泷克眯眼看她,也是拜过:“皇后娘娘吉祥。”
上官柳莹笑道:“皇上近日来身体不适,太医说是过于操劳,需闭门休憩整月。皇上命臣妾伺候左右,所以将军若是有要事相告,还是书写一封奏折,由臣妾代为转交吧。”
委婉说来,泷克心中的疑惑更甚,笑道:“臣下是粗人,不善于写什么奏折。皇后娘娘,况且战事多变,写的不如说的快,我怕到时臣下把奏折写出来了,却为时已晚。”
泷克与人周旋的本事甚是了得。上官柳莹又与他口舌暗争了数句,见他抱定决心不想离去,心中不由得显露一丝慌乱。她暗忖,这泷克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不见着皇上,誓不会罢休。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他回不了边疆。
想到此处,上官柳莹倒是豁然开朗,笑吟吟的说:“如此,那将军请随臣妾进来吧。”
上官柳莹领泷克入内,假惺惺的敲了敲寝殿的门。
“皇上,泷克将军求见。”
内屋无声回应。
上官柳莹回眸,嫣然笑曰:“定是还未起,将军稍等片刻,本宫进去通报一声。”
“有劳娘娘了。”
上官柳莹含笑低首,清丽转身,伸出柔荑欲要推门。然,她的葱指刚挨着那门闩时,内屋里却响起了一阵窸窣之声。仿似有人,起身下床的动静。上官柳莹大诧,淡定从容的神色,霎时变得煞白骇然。
她手猛的一推,迫切的望向殿内。
泷克紧随其后,目光稍稍偏移,便瞧见了殿内的男子,旁若无人起身置衣的情景。
祁烨裸露着胸膛,刚披过一件明黄的睡袍,他神色慵懒无意,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端倪。此刻,他正把含在衣服里的长发,披撒出肩,姿态俊邪优雅,一气呵成,宛如一只刚刚苏醒的猎豹。
上官柳莹心中猝然一紧,竟有些失措,半晌才跪下身:“皇……皇上,泷克将军求见。”
她身后的泷克见祁烨并无大碍,心中疑云重重。他大气一跪,抱拳道:“皇上吉祥。”
祁烨缄默不语,只是自顾自的穿戴好。两人跪在地上,得不到回应,均是各怀心事的偷瞥。特别是上官柳莹,她并不懂得,所谓控制阳魅后的具体情况,所以也是分外慌乱忐忑。她企图从祁烨的表情,动作中瞧出一些内容,然,男子只是兀自缓缓穿戴。
纤长的五指,轻巧的扣上腰间的青碧龙鳞玉带,男子信然转身,目光轻瞥过来。
他没有说话,时光在这一刻停顿。
昏迷中的芊泽,隐隐约约的听见帘子掀动的声音。她挣扎着睁眼,白光从帘隙中透入,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正逐渐放大。那身影走到她跟前,耳畔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全身如瘫痪般的芊泽试图动一动身骨,却哪知胸膛霎时传来锥心的疼。
“啊……”
她闷哼出声,这疼倒令她清醒了许多,眸子也有了焦距。
身旁有个粗布麻衣的妇人,正在舀粥。她讶异的望着芊泽,笑道:“你醒了。”
“这是哪里?”
芊泽倏地立起身子,戒备的仓惶四顾。她睡在一张连墙的矮炕上,屋内甚为狭小,四壁坑坑洼洼,慷慨裂着的墙缝,虫豸攀蹿。芊泽瞪着一双讶然的清眸,脑子里混混沌沌。
“你不记得了吗?”
那妇人疑惑的望着芊泽。芊泽蓦然闭目,捶着太阳穴狠狠回忆。
三日前,一队横穿沙漠的商队,正风尘仆仆的赶回。因为打仗了,他们的生意无法进行,便索性带着商队,走到更远的地方,远离战场。然,就在夕阳一片艳红的黄昏,一个娇弱瘦小的身影,逆光跑来。
跌跌撞撞的疯跑,她嘶喊:“救我,救我,救救我!”
那女子双目赤红,意识已濒临崩溃。商队的人以为是在大漠里走失的人,好不容易寻到人际,才这般激动。但那人一走近,却发现她全身,衣衫褴褛,血迹斑斑。
“是战乱的灾民?”
商队人纷纷交头接耳,心忖救还是不救。
然,那女孩却跑到马前,攥着马绳大吼:“救我,你们要救我,我不能死,不能死!”
她的求生意志,仿似是一种近乎对死神的怒叱。看上去,更像肩负着不死的义务,生存的责任。商队的人均是被女孩咆哮的表情所震慑,不约而同的哑然。
“救我,救我……”
喊的久了,那女孩终是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你当时,真是把我们吓坏了。”
那妇人调侃一笑,眉目慈宁。芊泽却笑不出来,想起洛羽晴的种种,她只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的。那妇人见她神色凝重,倒也不多问了,只以为她是战乱中死了亲人,便道:“喝了这粥吧。”
芊泽望着她递来的破损瓦罐,顿了顿,继而重重点头。
她活下来了……
芊泽颤抖的举起双手,接过那瓦罐,狠狠的抿唇咽粥。
羽晴……
我活下来了……
芊泽喝时,哽咽在喉中化开,嘴中尝到了除却白粥的一阵腥咸。
那妇人见芊泽如狼似虎的吞咽,却又边哭边喝,心中煞是怜悯。她喟然一叹说到:“这仗打下来,也不知要死多少人。边国人苦啊……”
芊泽听罢,停下吞咽的动作,说到:“你们是边国人吗?”
“不是,是祁胤的商队。但与边国人时常有生意往来,又住在这边关,看上去的确更像边国人。”那妇人据实说来,芊泽见她衣着打扮,的确是边国人的装扮。又瞧瞧自己,已经被换上一件相同格调的衣服。
“姑娘可是边国人?”
芊泽顿了顿,心中百感交集。她是哪国人?她属于哪?
“不,我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
“哦。”
妇人不加追问,只是若有所思的颔首。芊泽却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一般,说到:“那现在,这是在哪?”
妇人一愣,说到:“丘都。”
丘都?
芊泽心下大骇,掀开被褥便跑到门前。她把木栅的简陋门霍地推开,外面的嘈杂声顿时充斥双耳。芊泽清眸圆瞠,记忆中的一切历历在目,门外正是丘都残陋的街道。
有数头牛被牵着走过,吆喝着让道的人,声音煞是粗噶。许多人背着包袱,四周走动,看似忙乱,却漫无目的。有的拖儿带小,有的拉了一车的行李,匆匆赶过。每个人都是面色煞白,每个人都仿似如临大敌。
而抬头,矮小的一片屋瓦上,天空灰蒙蒙的沉甸。不远处的城墙上,站着祁胤军的银铠士兵。他们手执长矛,面不改色的平视。他们的身下,城门只看的见高大的圆拱一角。但芊泽却听的见,那里熙熙攘攘的喧闹声。
“逃亡的人,都迁到了丘都。边国已经全被攻陷,但只有丘都的百姓,尚且能过的好一些。其他城来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涌到丘都。你看,他们漫无目的,城也满了,便只能在路上走来蹿去。”那妇人从身后悄然出现,娓娓说来,语色里极尽苍凉。
芊泽听罢,这才发现,有很多人席地而坐。他们铺着草席,一家老小啃着干瘪的面饼。他们的身边,有孤零零的人,靠在墙头抱头痛哭。
“这就是战争。”
妇人说罢,又是一叹。芊泽杵在原地,仿似反应不过来。她从来没有想过,何为战争,何为民不聊生。而此刻,她真正见识到了,她的面前是一群亡国奴。他们的国家在旦夕之间便没有了,他们忍辱偷生,在敌国的侵占城中,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他们的家没了,家人没了,有的只是活下去最原始的信念。
“好在,祁胤的左翼军有一位心善的将领。放丘都城门,让难民入城,每日辰时也有人发放粮食。”
那妇人刚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铁蹄声。芊泽放眼望去,在街道的另一头,有几匹马正拖着一个硕大的拖车,缓缓驶来。马有三匹,两枣红,一匹玄黑。枣红马上的人,是银铠的祁胤士兵打扮,无有什么特别。只是那玄黑马上的人,却一身漆黑,仿似沉溺在夜中的枭鸟。
他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敬而远之的气息,冷若冰霜。
芊泽自是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他却生的极为丑陋,脸上一条硕大的疤痕从眉心劈下,分外狰狞恐怖。
而他扫过人群的眼色,更是漠然一片,仿似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没有生机的。
芊泽隐隐倒吸一口凉气。
但那拖车上却站着以为清丽客人的娇憨女子。她一声火红劲装,马靴铮铮然的架在车沿,插着腰吆喝:“都别挤,别挤,今天分量多,每个人都有份的!”
地上许多人,闻声站起,蜂拥而至。那女子自是扯着嗓子呐喊,企图平息。
车子缓缓而过,挤开人群。那女子带领着众奴仆,往车下扔馒头,扔糠饼,下面无数双挥动的手,争先恐后。
芊泽看时,不由得被人群挤到了车边。她披着一件皮毯,长发亦是披散双肩,玄黑骏马上的男子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恰时,她正被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所排挤推搡。
“哎呀……”
她险些要跌倒了去。
马上的男子一蹙眉,剑从鞘冲抽出,白晃晃的煞人心弦。
“别挤。”
两个字干净利落,那大汉吓的噤若寒蝉,喊也不喊了。芊泽躲在他身后,低着头,也是不敢多说一句话。那男子若无其事的瞄了她在大汉身后,忽隐忽现的身影,随即便收刀入鞘,扭过身去。
“呀呀,一个一个来,你们别抢呀,本小姐说你们都有,你们就都有!”
红衣女子急了,恼红了脸。从框子里拿了一个大馒头,递给正巧在身下的芊泽。
她嘴角噙着笑意,靥生双颊,娇丽可人。
“姑娘,拿着。”
她递给芊泽,芊泽一时怔忡,抬起一对清澈明净的眼,怔然相望。她接过那馒头,痴然望了望,又瞧见那红衣女孩善意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泛起一丝温暖。
芊泽展颜,旋即眉眼一弯,皓齿雪亮的笑道:“谢谢。”
那车上的女孩一怔,仿似是没有看过这般由衷而美丽的笑脸,一时缓不过神。但当她反应过来时,芊泽那孱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她眺目回望,只有一个低头,握着馒头的孤寂身影。
“看什么呢?”
玄黑马匹上的男子见云翘心不在焉,便冷声一问。
云翘瘪了瘪嘴,说到:“见着一个好特别的女孩。”
那黑衣男子听罢,只是轻讽的一哼,又回过头去:“赶快发完。”
云翘见他从来都是冷声冷语,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知道了,知道了,本郡主手脚利落,用得着你操心嘛!”
她暗自咒骂了几句,却又怯羞的瞟了一眼他俊挺的背影,旋即又做了一个鬼脸,对着他的背身吐舌头。
拖车走远后,人群自也是少了许多。那妇人匆匆寻到芊泽,焦急道:“你去哪了,害我好找。”
芊泽回头,歉意的说到:“对不起。”
“回去吧,到了夜里,外面不太平。”妇人牵起芊泽的手,拉回屋里。芊泽见她担忧自己的模样,心里有一热,问道:“还没有问姑姑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柔杏,你喊姑姑的话,就喊杏姑姑吧。”柔杏在屋内给芊泽拉了一张凳子,平实说来:“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芊泽闻声一顿,沉默了半晌后,自报家门道:“我叫芊羽。”
“呵呵,芊姑娘。”杏姑姑笑着颔首,又说:“我们商队的人,去和军队的人,售东西去了。现在这个时候,物资十分重要,我们也拮据,所以这战争钱,也得挣。等到晚上,他们就回来了,周边的几个房屋,都是我们平日歇脚的地方,好在当时有买,如今也不至于居无定所。”
“还有……”
杏姑姑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她兀自说了许多,芊泽只是静默的听。她手里揣着的馒头,已被手心捂着温热。她听时,肚子有饿了,便开始一口一口的嚼馒头,吃时,脑袋里不由自主的浮现辰时那红衣女子的笑顏。
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旋即,她又想起了那黑衣男子。
不知怎么地,他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
芊泽边听着杏姑姑说着商队往事,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是夜色阑珊。她混沌飘渺的脑海里,有一瞬的想起了皇宫,想起了祁烨。心倏地一跳,她仍旧感到自己心头的痛意。
他怎么样了……
秀眉紧颦,芊泽暗自问了一句,但旋即脑海里又飘过洛羽晴的低声咆哮:“芊泽,忘记一切,答应我,忘记他!”
女子深深闭眼,此时,她已是躺在硬突突的床炕上,一宿未眠。她睡不着,一直望着斑驳的窗户外,天色愈渐泛白,直到微蓝从漆黑中被分离出来。她知道要天亮了,但她不知道,心中的黎明何时会来到……
而与此同时,沁城的皇宫里,隐蓝的天际里,已射出一道破晓的金光。那金光直射殿内,落在祁烨愈渐走近的步子里。
上官柳莹与泷克闷声跪着,两个人心如捣鼓,如临大敌般听着祁烨极轻的步子。
他赤着脚,不知是走向泷克,还是上官柳莹。
上官柳莹心底极怕,祁烨的脚踝在她余光中停促,她骤然抬目,却见男子轻然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早泷克身边。
“你,下去。”
泷克一惊,抬目与之对视。但见祁烨眸底无光,说不出的诡异。然,他即已开口,他便无法反驳,于是悻悻然的退下。他走后,上官柳莹如释重负的站起,她试探的开口:“皇上?”
祁烨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她。旋即,他走了过来,扶住她的脸,深情一吻。
上官柳莹杏眸圆瞠,像是受惊不小。
吻过后,祁烨冰冷的唇离开她娇润的唇瓣,上官柳莹一愣,霍地酣畅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
他是她的了,他是她的了!
她终于成功了,皇上是她的了,她费劲一切的心思,终于成功了!她为了他,连爹爹的死都能不顾,连幼季都肯送去送死,她为了他失了一切。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心甘情愿,温柔的吻她,吻她!
“烨,烨!”她搂住他,欣喜若狂,激动的泪如雨下。
然而,男子却提起手来,勾了勾唇角,继而露出一抹邪佞的笑容。
“上官柳莹,你可让朕睡了个好觉。”
此话一出,女子伏在他胸前的螓首,忽地一顿。
“这吻,是朕给你的奖赏,朕向来奖罚分明……”祁烨说罢,上官柳莹缓缓的退了一步,机械抬目。她迎上的是男子一如既往邪魅却阴幽的黑眸,只是不同的是,她在他的眸底看见了决然的杀意,那杀意太深,令她霎时呆若木鸡。
“朕真是小看你了……”
祁烨挤了挤眉眼,大手拂上她娇嫩的脸颊。
“是不是啊……”
声色低沉而性感,仿若爱语,然,女子此刻心中却骤然一空,仿若世界塌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