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添添再怎么没常识,也该知道正常山峰不会是这样的。他愕然了一阵,迟疑着问:"这是什么?"
德尔苏说:"雪的,落下来的,山下的,变白了,山上的,是灰的。"
是落下来的纸灰,落到山下的变成了正常的雪,落在山顶的却没有变,依旧保持着原本的灰色,从下往上看看不出来,此时站在这高山顶上,由上而下地俯视,就很明显了。
叶添添弯腰伸手抓了一把地上的雪仔细查看,确定还是普通的雪,正想问问这里为什么没受影响,德尔苏已经先说了。
他指着远山近岭:"那里,一个接一个的来了,这里的,还没有。"
也就是说,这纸灰并不是一来就这么明显,而是一片一片的,先是远处,再是近处,覆盖的面积越来越大,直到现在只剩下脚下这一方净土。
叶添添诡异地联想到古尔瓦里面被封住的天界领地。
德尔苏看着他,语气有点哀伤,说出来的话却让叶添添大吃一惊。
他说:"夏天的,现在,夏天的。"
现在是夏天?
这么大的雪你跟我说是夏天??
你是在逗我???
德尔苏又指指那些树:"死了的,树都死了的。"
好像是怕光靠语言说服力不够,他直接伸手去够了一根离自己最近的树枝,"咔嚓"一声,手腕粗的树枝痛快地被折断了,好像都没有费太多力气,他把断口展示给叶添添看,里面是干裂的木茬,一点水分也没有,中间又有很多细小的孔洞以及黑色的碎屑,显然是死去很久又被虫子蛀空了。
叶添添:"这是..."
德尔苏说:"死了的。死了的。"他把断枝丢到地上,"夏天的,在下雪,树么,都死了。"
他语气里充满了忧虑,但却不怎么着急,大概是因为看的久了,就有点麻木。
这可很严重,叶添添也跟着发愁,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解除他的烦恼,一时就束手无策。
德尔苏还期盼地看着他,叶添添为难了一会儿,说:"我也很想帮助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德尔苏灰色的眼睛里弥漫上了失望之色,叶添添看着也有点窘迫,只听他说:"那没关系的,你可以的,慢慢的,慢慢的,就会了。"
说得轻松,谁知道这个"慢慢的"到底有多慢呢?看这个速度,被灰色完全吞噬也要不了多久,至于被灰色吞噬之后怎么样...
看到那些已经全部死透了、还顽固挺立着的枯干树木,叶添添只觉一股凉气漫上心头。
这些树死了之后,下一个死的,会是什么呢?
这样四目相对,默默无言的场景实在有点尴尬,叶添添不由自主地转移了视线,去观察那些山脊上的纹路。
从上方俯视,这些纹路会显得极为清晰,但因为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加上本来只是灰白,在昏暗的天色下也就不再明显了。
这里的山不同于南方的类型,多高而短,山峰之间有明显的分界线——这以广西桂林的山最有代表性,他们的山非常秀丽而纤细,形状圆润,起伏平滑有规律——而这里的山并非如此,它们是连绵的,相互之间只有最顶端有明确的分隔,山腰以下惯于连成一片,波浪式的一片一片绵延到远方,相比起南方的秀丽,它们显得更加雄壮,有坚实阔厚的脊背和有力的臂膀,将重重的原野和湖泊拢在怀抱中。
这些灰色因为是顺着山的走向分布的,因此实际上它们也同样将这些本来代表着繁荣富饶的地理环境包裹住了,在这一重认知之下,死亡、死寂的感觉就更为浓厚,给人一种怪异的不适感。
叶添添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片森林里有与在古尔瓦中同样的感觉了,这些树没有给他亲切的感觉,也没有给他服从的感觉,他们存在等于不存在,他不能从这些树上获取支持,只能从他们身上感到恐惧,以及想要远离。
——谁会喜欢死亡呢?这些已死的树,与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候的冬天,是因为先有了冬天造成树的死亡,还是因为树的死亡阻止了春天的到来?
看叶添添久久没有反应,德尔苏误以为他是因为觉得没有希望所以不想管了,终于显出点着急的样子。
他抽出一把**,也没有特意挑选,直接找了最近的一棵树砍下去,因为死去而干燥之极的树枝摩擦着发出唰拉唰拉的声音,大块大块松散堆积的雪块落下来,被已经有经验而提前退了几步的德尔苏避开,在地上摔成碎粉。
叶添添诧异地看着他的举动,因为是一棵不算很粗的树,所以他砍起来还比较轻松,几下的功夫,那棵树就有了倾倒的轻响,朝着一边歪过去。
叶添添从站着的岩石上跳下去,因为地面的松软和穿着的过于笨重还崴了一下,然后过去帮忙推了一把。
德尔苏拎着**,指给他看上面的断口:"这里,绿的,绿的,还活着的。"他恳求地看着他,"可以活的,他们还可以活的。"
这个老实人,大概一生中没有什么求人的时候,同时又讷于言语,不擅长使用各种话术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愿望,提出小小的请求——当然,这已经算不得"小"字了,但他既已成神,这些记忆中的树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是为了自己的。于他个人本身的利益而言,真的就是"小小"的了。
叶添添怔了怔,觉得心头上泛起一点奇异的感觉,并不陌生,是他熟悉的,与在古尔瓦的时候,见到那棵大榕树时相同的感觉,蠢蠢欲动,像春天时感觉到了阳光的**内核,有什么要钻出去,寻找微风,渴求细雨,期待长大。
这种感觉让他暂时放弃了与德尔苏的交谈,转身循着那感觉的方向而去。
地底似乎有东西在涌动,绵长而轻微,如心脏的跳动,不引人察觉地持续着,在山底,在水底,在树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