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城。
早上阳光正好,如水洗过一般,温暖清亮。
渤海城前些日出了那一番事情,被审正南那些当官的遮掩住了,城中的百姓只知道西城平民区域失了场大火,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西门更因此临时关闭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知。
当然,这里面也有敏锐好事者,心中觉得西城失火,城门关闭的事情颇为蹊跷,加之那两日街上到处是身穿甲胄巡逻的甲士,不同以往,因而多多少少地觉察到渤海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只是,那些大事对寻常百姓来讲,还不如他们每日柴米油盐,如何度日来得实在,所以,就算有些议论,也没有掀起风浪,连个小水花都没有,便平息了下来。
贫民百姓,不关注这些,无论是谁当权,日子总要过的,只是换了个所谓的渤海之主或者当权者罢了,渤海姓沈或者不姓沈,属实跟他们的关系不大。
甲士戒严巡逻了两日,便偃旗息鼓了,除了西门仍旧紧闭,渤海大城一切如常。
喧嚣的继续喧嚣,繁华的继续繁华,落魄的继续落魄,红帐青楼中依旧歌舞如莺。
无论是渤海的百姓亦或是渤海城中的士兵,他们都觉得这里可是渤海,气运厚重之地,能出什么大乱子呢?
渤海东城,进出城门的百姓仍旧络绎不绝。出城的一排,入城的一排。
两排队伍,如排起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每日早间,那些守城的士兵检查过往百姓却是极为认真的,用一丝不苟来形容都不过分。
只是,惰性,是人的天性之一。不过两个时辰,那门前的盘查便越发的松懈起来了。到最后,不过是看上百姓几眼,觉得没什么可疑的,便让通过了。
也是,上峰下令归上峰下令,实际操作来看,每日出入城的人,从开门到闭门,何止千个万个,真就一个个都查了,这一天能通过的人有几何?不说这些,那些士兵不都的累趴下了。
其实,大多数士兵知道,如今的所谓盘查,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因为该跑的人都跑了,留下的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呢?
然而,各城门处还是跟之前有些变化的,城门口的大墙上,多了几张粘贴悬挂的画影图形,也围了不少百姓驻足停留,指指点点,比比划划,议论纷纷。
只是,他们如何认得这些人是谁,除了一些识字的人,通过告示知道多了的那些通缉之人的名字之外,绝大多数人还是觉得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至于上面悬赏了多少金银的,他们也明白,这些横财运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
他们之所以停下观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是他们有多关心这些被通缉的人是谁,做了什么恶,而是,等待进城或出城的时辰实在太过漫长,不如看看这些,议论一下,打发时辰罢了。
此时的悬赏告示之前,人的确不少,人群之中,有一人,一身黑衣,带着一锭略微伸出四檐的布帽,头微微低着,从目光看去的方向可知,他也正看着那告示上的画像和文字。
数张画像,男女皆有,正中的那画像下面有行小字,正写着:苏凌者,萧逆之谍也.......
他从头看到尾,读到最后,心中好笑,自己的身价竟然如此值钱了,八千金,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审正南倒也瞧得起我,恩,最起码在这悬赏通缉一事上,咱没有丢份!
他想着,心里倒也有几分得意。
此人正是已然来到渤海城下的苏凌。
苏凌正想着,忽地旁边有人拽他道:“这位兄台,认得字么?挡了那大半个告示,且一旁挪挪,让我也看看。”
苏凌回头,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拿了一把折扇,轻轻摇着,正对他说话。
苏凌倒也无所谓,方向一旁挪了挪,却见这人一边摇扇,一边看向那告示,待他从头到尾地将那告示看了,这才不住的摇头啧啧叹息。
苏凌心中好奇,这才一拱手道:“这位兄台......你莫非认识告示上的人,或者知道些线索不成?要真如此,你去向官府举发,那可是八千金啊!”
却见此人摇着折扇,从上到下将苏凌打量了个九九八十一眼,这才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如今百姓艰难度日,官府却为了这些亡命徒发下的酬金如此惊人,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有这钱,救济百姓啊!这些亡命徒,值甚么!”
苏凌心中一晃,暗中好笑,看来这人嘴上的功力不次于那个晁衡。
却见那人刷的一声合了扇子,又满脸痛心疾首道:“若我为渤海官府中人,定然罢了这劳民伤财的规矩,将这些钱财尽数分了百姓!再说,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即便识得,那出卖他人换取钱财俗物之事,君子不为也!”
合着,这家伙不但是个喷子,还是个愤青,热血到不能再热血那种。
苏凌尽量憋着不笑,还得不能把自己憋出内伤,一拱手道:“兄台君子高义!小弟佩服!佩服!”
经苏凌这样一捧,这人倒真拽了起来,更引苏凌为知己,又细细打量了苏凌一番,说道:“这位朋友,怎么越看越眼熟呢,莫不是萍水相逢,难得知己不成?不如咱们一同进城,找个酒馆,你做东,咱们畅聊一番如何。”
苏凌只想啐他一脸,喝酒还要自己做东出钱,合着这位只贡献一张嘴而已,可他感觉此人说那句看着自己越来越眼熟,必然不是瞎说。
因为自己的光辉形象此刻正悬在告示上。
苏凌忙一拱手道:“不了!不了!我还有事,有缘再见!”
说着,苏凌扭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人还在洋洋自得,摇头晃脑,待回过神来,茫茫人潮,哪里还有苏凌的影子。
那人心中回想了一遍,忽地朝那告示上看去,不由得结结巴巴道:“这......这......他不就是.......不不不!定是我读书太多,眼花了......眼花了......”
............
入夜。
渤海城长街之上,已然没了人迹,家家户户均已然吹灯睡去了。偌大的渤海城,除了深巷犬吠,虫鸣窸窣之外,再无其他的声响。
一个黑影,如幽魂一般轻飘飘地落在长街角落的暗影之中。
无声无息,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抬头看了下苍穹。
弯月如钩,却无半点星芒,渤海城也显得比平素夜晚更暗了不少。
“月黑之夜好办事......”那人似低声自语,忽地身形一荡,已然跃上房脊,紧接着一道黑芒在或高或矮的房脊之间来回地穿梭起来。
明暗之间,无常无相。
渤海城中,有一处红漆大宅,此刻门前冷清,无车无马无人,两只石狮子静伏在大门两侧,门头左右,两盏红灯笼,随微风摇曳,颇有些败落的迹象。
微风起时,门前片片枯枝残叶荡在半空,更显得有些萧索。
门上正中,一块黑漆匾额,上书二字:田府。
忽地,那道消失了很久的黑影蓦地出现在这宅院的高墙之上,略微停顿片刻,一道残影投向宅院之中。
宅院深深,倒也不算太大,前后共有两道院落,前面院落,假山小池,还有一个弯折回廊通向后面。
虽然看起来不是那些平民之宅,却没有一个人,偌大的前院,空空荡荡,寂寥无声。
后院比前院略小,更有一沟小渠,里面有水几许,缓缓地流动着。
却见左侧渠旁似有火焰跳动的光芒,更有焚烧的气息传出,弥漫在整个后院之中。
更似有人声,似乎唉声叹气,颇为愤懑凄苦。
借着火焰微光,却见正有一年轻公子,手中拿了些许文稿,正朝着那火焰中填去,火焰中细细看了,也有些已经烧成灰屑的东西,当是已经焚毁的文稿。
那年轻公子一边缓缓地朝火焰堆中填着文稿,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脸上还带着颇为不舍的神情。
他半跪在火焰堆旁,身旁还有好几摞书册。想来也是要一同烧了的。
在他身旁,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形容枯槁,皱纹满脸,白发散乱,看着那公子烧那些东西,也是满脸的不舍,眼中更有浑浊的老泪流下。
在他们二人不远处,还站着三四个看起来下人打扮的人,他们体格倒还健壮,当是有些把式底子。
这几个人也是看着眼前这公子和老仆,一脸的愤懑和不平之色。
却见那公子烧了几页文稿,终究是忍不住潸然泪下道:“唉,我父一世英名,一生清廉,为了渤海鞠躬尽瘁,为了百姓福祉,两袖清风,忠直当世,却......我更不肖,连他半点手稿真迹都不能留下......”
说到伤心之时,不能自己,双肩颤抖,恸哭连连。
那老仆也是一脸悲怆,长叹一声道:“公子孝心,田府上下如何不知?主人又如何不知呢?只是那......沈济舟,嫉贤妒能,听信谗言,以致主人身陷囹圄,主人更觉自己时日无多,这些东西都是主人心血,如何能留给不肖之君乎!公子啊,都烧了罢,烧罢!一了百了!”
那公子想来也是没有办法,只得双手颤抖,又拿起一些文稿朝火焰堆中填去,却犹不死心道:“沈济舟可是说过,待他胜了,才会回来治我父之罪,若是败了,岂不是我父之言应验了,不该开释的么......”
“公子啊,战场之事,瞬息万变,难以预料啊,可是无论胜败,依照沈济舟的秉性,老爷都是凶多吉少啊!公子心里要早做准备才是啊!”那老仆声音颤抖,听得出来满是绝望和无奈。
那公子闻言,忽地心中发狠,腾的站起身来道:“那便不能反了他么?我田氏一族也是渤海大族,便要任人宰割不成!”
“公子!公子慎言啊!主人一世忠义,如何能答应造反?再者,真就强按下主人,咱们反了,其他大族可是与沈氏一驾战车,沈氏如何?其他大族如何?只区区田氏一族,便是拼到最后一人,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啊!”那老仆颤声道。
“那我就眼睁睁看着我父亲就戮不成么?荆伯,我做不到啊!”那公子满脸是泪,凄然道。
“公子,眼下渤海还算风平浪静,公子该韬光养晦,以待时日,所以很多话埋心里也不要说出来才好,待情势有变,无论是搭救主人或者公子为自身计,也好从长计议啊!”那唤作荆伯的老仆叹息道。
“好吧!既如此,当权者无道,这些治国方略,我父平生智计的心血,留给他也无用!都烧了罢!你们都动手!”那公子眼中颇有几分断腕的决绝,朝着一旁的仆人们道。
“喏——!”仆人应诺,皆动手便要烧这些文稿书著。
便在这时,从房脊之上蓦地有人朗声道:“田祭酒毕生心血,呕心之作,奇谋良策,济世之法,如此烧了岂不可惜?公子,若为孝道,此事不可为也!如今生路未绝,公子怎可自己先泄气了呢?”
他这一言,字字句句,如刀如剑,直透院中所有人的心魂。
以那公子为首,老仆和仆人们皆是一惊,霍然抬头,循声喝道:“什么人!口出狂言!”
但见院中青石路上,一道黑影翩然而下。
却是一个少年公子,气宇轩昂,不卑不亢,望着他们,一字一顿道:“不才......大晋将兵长史,苏凌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