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又开始咳嗽, 无力继续弹风谱月了…… 【未婚妻】
肖邦回想当时哼出这首夜曲的心理,发现和记忆里的早晨一样,满布着迷雾。
原因已经无法追回, 或许仅仅就只是某种灵光闪现。
依照绅士的品格, 他无法对一位淑女的绝望视而不见, 尤其对方有着轻生的意向。眼见她越来越趋近湖边,情急之下, 《降e大调夜曲》的旋律自他声带飞出, 化作一只蝴蝶飞向她。
少女脚步停滞, 青年没有终止吟唱。音符似一缕温暖的烛光, 将死寂般的黑暗轻柔地驱散。
不断反复的主旋律,乘着微风将娓娓道来的言语萦绕在她耳畔,渗进心田。
她缓缓转过身, 漂亮的琥珀里再也装不下清秋的晨露。剔透的晶莹下坠成两串被剪断线的珠链, 洒落在她素色的睡裙上, 点成一簇盛开的暗色花丛。
肖邦第一次见到无声的哭泣——那么平静,那么理性,就和他哼唱的这首夜曲一样, 却将浩瀚的悲痛裹藏乐句的深处。只有真正能读懂的人, 才能与之共情。
他无从知晓她痛苦的根由,却能心疼她的悲伤。
以至于直视她的眼泪,吟唱便不能再继续下去。
“真是奇妙的音乐……即使我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世界予我再无美好——我竟还能为之流泪……”
她的声音迷蒙得如雾一般,原本死水般的无望却因坠下的眼泪而泛起涟漪。
“小姐, 如果您还能相信……愿意来我身边的话——我想我这里, 还有更多的美好可以唱给你听。”
他记得他伸出的手在空中等待了很久, 久到他不禁怀疑时间是否被凝固, 属于另一个人的冰凉指尖才缓缓停落在他的掌心里。
他终于放心下来,握住那只手传给她温暖的支撑;
而她终究还是怀有期待,走向了他所描绘的美好。
少女被青年带离湖岸,他们在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
她环抱着双膝,听他温柔的哼唱。
“我太累了,可以闭上眼吗?等我醒来后……我会报答您的,先生。”
……
初遇记忆最后一帧画面里的沉睡少女,和楼下轻抚键盘的钢琴家合二为一。
肖邦从回忆中清醒。
由他哼给她的旋律,未曾想会以这样的方式,被她弹给他听。
和咖啡馆里弹奏《c大调练习曲》不一样,肖邦发现欧罗拉变换了触键的手法。她的手几乎平行在琴键上,手指起伏成一袭袭波浪——如果尤金·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ix)在这儿,他一定会感叹这双弹琴的手极具美感,甚至会拿出画笔,妄图将它们留在画布上。
肖邦知道,赏心悦目要付出代价,这样的触键方式,极其累手。
除非弹奏的曲子对演奏者而言足够特别,否则完全是自虐行为。
肖邦从不定义夜曲,但他绝对反对把他的夜曲弹得过于浪漫。
自由速度的大师在他人眼中意味着风格多变,企图模仿他的人总是难以抓准。这首曲子一不小心就被弹的过于甜腻,夸张到像吃糖一样。
未婚妻小姐的演奏令他欣慰。他爱极了这种理性、冷静、克制、自持的表达。即使是最激烈的情绪,也述说得委婉优雅。沉默着流泪,温柔地释然。
肖邦不在意欧罗拉的技巧。他从来不是李斯特,他更偏好触键和踏板的表达——况且,这首夜曲本就不要技巧。
但它处理起来又有太多“技巧”:主旋律太长,需要细致的触键和灵活的踏板控制音色的和谐;速度差异不能太大,有的音不能太慢出来;最重要的是曲中反复出现的那句主旋律,要富有变化,否则会满纸尴尬。
他在意的,从来都是内心的东西。
欧罗拉弹给肖邦听的夜曲,仿佛将相同的话在他耳边倾诉了三遍,一字一句,直教他心悸。
她像是忘记了什么,却又从未忘记过。他听不清那句呓语,只知道他的心脏被揪住,有隐痛传来,却甘愿沉溺在梦般的乐海里。随着最后一声叹息,心跳恢复,了无痕迹。
琴键停止。
无声里,一滴水滴,悄悄自蓝色的琉璃中坠落。
他已经很久未有因琴声而落泪了。
欧罗拉,不论你记不记得,我都愿意倾听。
请把内心弹给我听。
重新回到普雷耶尔琴行的办公室里,肖邦闭口不言,卡米尔也无意去打扰好友的沉思。
商人将抽屉里的曲谱包翻出来。老实说,波兰人今天哪哪都透露着奇怪,这么随意收纳作品的行为,往常是他最嗤之以鼻的——可他竟然就这么干了,一点别扭都没有。还有方才楼下的琴声……
卡米尔回味着夜曲美妙的音色,抬头扫了眼好友。
反常!弗里德竟然还沉浸在在自我的世界里?
“咳,亲爱的肖,我们该回归正题——聊聊这个,”卡米尔连敲三下桌子,终于换得肖邦一个眼神。他专注地开始审阅手稿,良久后放下它们,给好友比了个手势,“弗里德,我给这个数。”
肖邦式冷漠的假笑浮现在他脸上,卡米尔早已预料到——一旦他俩谈及版权费用相关,二人从来都会忘记他们间的深情厚谊。
商人天性锱铢必较,作曲家对此罕见地从不妥协。
“你的良心呢,普雷耶尔?给你两个选择:一,东西还我;二,加价。”
卡米尔轻叹一声。和肖邦合作久了,这种场景早已上演过无数次。在世人眼里波兰人是不谙人间的天使,也只有在交出作品的时候,这个男人才会染上烟火气。
他刚想据理力争,不料办公室门被叩响后打开。
“请原谅,先生,楼下有位小姐看中了那架您要搬进音乐厅的钢琴,想问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不卖。那可是‘肖邦’挑好的琴——”
“卖,卡米尔·普雷耶尔,你必须卖给她——”
像打开俄罗斯套娃那样,店员、商人、音乐家一句连着一句。
层出的下句永远否定着上句,最先提出的问题反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卡米尔根本无法相信他听到的话。
他摆手示意店员噤声,扭头就跟好友确认。
“弗里德,你说什么?”
“我说,那架钢琴卖给她,我准许了——又多一笔法郎进账,普雷耶尔先生想必不会拒绝?”
肖邦坐在沙发上淡然地整理着袖口,全然不复上一秒和商人剑拔弩张的模样。
卡米尔哑然,没好气地传达下指令。
“没听见吗?肖邦先生都发话了,那架琴可以卖。”
“请等下——”
商人不解地望向音乐家。
“亲爱的普雷耶尔,还记得我和您签署代言合约时,最重要的那条条款吗?”
“你在质疑我的记忆还是品格,肖邦先生?‘合约存在期间,我将无偿让您使用任意一架普雷耶尔钢琴’。”
“很好,卡米尔,我记得还有一条补充?‘肖邦如有购琴意向,普雷耶尔必须给出最为恰当的价格’。”
“精妙的记忆力,我一直认为这是我们合约里的废话——你都能随意使用我所有的钢琴了,买不买根本没有区别。”
商人看到天使般的微笑重新绽放在音乐家脸上,不知怎地,他竟有了些许不妙的感觉。
“亲爱的卡米尔,你得履行诺言了——那架钢琴,虽然不必刻意,但你必须给出具有诚意的折扣。”
“?”
“‘肖邦’——楼下的那个女客,也是‘肖邦’。”
“不可能,你的姊妹远在波兰!”
“哦,可怜的卡米尔,你难道没有听说?我订婚了。”
“嗯,楼下那位,我的未婚妻。你说,巧不巧?”
疯了。
有谁见过肖邦带着狡黠的逼迫微笑?
卡米尔跌坐进办公椅,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虚幻。
假的——
弗里德就是在报复吧,报复我把他的曲子价给低了!
欧罗拉焦急地等着店员带来答复。
她实在对这架钢琴爱不释手,即使拥有它的希望渺茫,她也愿意争取一下。
当店员告知她答案是肯定的时候,欧罗拉几乎开心得要跳起来。
她生怕琴行老板后悔,迫不及待地催促对方带她去完成交易。
当某个数字从店员口中冒出时,欧罗拉心脏一滞。
她开始思考如何说服佩蒂特,预支部分存款补贴琴价。没想到峰回路转,琴行不知为何给了她折扣——那张沃德辛斯基赠予的“嫁妆”,刚好够支付这架琴。
不带丝毫犹豫,少女欣喜地用一张支票换取她的梦想。
“小姐,恭喜您。麻烦您告知我您的住址——稍后我们会将钢琴运上马车,如果您愿意的话,今天您就可以和钢琴一起度过。”
“我没有问题,只希望越快越好!”
万分期待的欧罗拉重新带好帽子,正欲离开,脑中灵光闪过,她叫住了店员。
“请问……我能和钢琴一起回去吗?抱歉,我实在想陪在它身边,一刻都不离开。”
“和钢琴一起到家?您是指和调音师一起乘运载钢琴的那辆马车——哦,小姐,可以是可以,就是……我觉得您无法接受的。”
少女眼中亮起灼灼的光。
出门前,马车是佩蒂特给她叫的,她不必负担车费——现在欧罗拉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向来不擅长记路的她,大概也没法用双脚走回去。
“没关系,只要能和钢琴在一起,我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店员不禁重复女客进店时的动作,再次从头到脚打量着她。
这位小姐一定不知道一会要经历什么。
会有淑女愿意……和钢琴一起被打包送上拖运车?
它狭窄、拥挤、灰黑,充斥着迷宫般的岔路。巷道里,挤满路边到处是古老的石质建筑,石墙上遍布着像是经历了几百年烟熏火燎的斑驳。叫卖声、车马声混合着铃声和碎石被碾压的响动,在弯曲的街巷里碰撞,漫无目的地回荡延伸向远方……
这是巴黎?
混乱、困乏、陌生,并不像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