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又开始咳嗽, 无力继续弹风谱月了…… 李斯特更像是钢琴上的“硬技巧”,着重考察着演奏者的指上功夫;肖邦应当归属于“软技巧”,需要更加细腻深刻的内在处理。但这并不意味着二者全盘对立, 虽有偏重, 但它们是交融的——毕竟李斯特也有内涵深刻的作品,肖邦亦有令人手指折断的篇章。
欧罗拉不知所措地盯着手里这本《李斯特练习曲集》,心中满是懊恼。只恨不能回到几分钟前, 捂住她正要过度解读的嘴巴。
直直白白地告诉对方自己“非常喜欢, 很是高兴”不好吗?谁规定喜欢李斯特的曲子就非得要讨厌肖邦呢?
肖邦的曲子没有错, 一定是她在未婚夫面前过多提起这个人令他不快了——他可是来送礼物的。
这真是自穿越以来她做过的最糟糕的事了——她辜负了一颗心,一位绅士从一开始就一直给予她的善意。
怎么可以这么迟钝, 怎么可以这么蠢!
欧罗拉急红了眼,只要允许, 眼泪几乎下一秒就能淌出来。
“……欧罗拉, 你说得对……我、的确、喜欢、李斯特、的、曲子——”
像是放弃了挣扎, 又或者说将无奈全部化成一句叹息。温润的男声带着些微笑的韵味, 一词一顿地断句,近乎咬牙切齿却又云淡风轻,虽然矛盾,但最终确认了少女的猜测。
“啊, 弗朗索瓦,那真是太好了……”
通红从双目中慢慢消退, 只是欧罗拉的琥珀眸子像被洗过一般,变得更加水灵。
“我弹里面的曲子给你听好不好?李斯特的曲子我也擅长的——”
阳光仿佛重新回到少女身上。她一转身就把曲谱铺在了谱台上, 轻快地坐下打开琴盖, 充满期待地望向琴边伫立的绅士青年。
她怕他对自己的琴技不甚了解, 又急切地解释补充了一句, “《马捷帕》《狩猎》《鬼火》之类的曲子我也没有问题,只要是你想听的李斯特,我全部都能弹给你听。”
“……”
不知为何,欧罗拉发现弗朗索瓦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越发复杂。
“欧罗拉,我并不介意……你给我弹肖邦的曲子——我是说,你弹的所有曲子,我都会愿意听。”
“弗朗索瓦,我没有逞强——请相信我,我真的能弹好李斯特,绝不会毁了你最喜欢的曲子!”
“……”
少女仿佛听到了一声带着挫败的叹息。但当她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时,这叹息无形无踪得像是她的幻听。
“那就,第十一首降d大调……和,最后一首降b小调吧……”
虽然奇怪弗朗索瓦断句的方式,但欧罗拉还是很开心终于得知了他想听的曲目。
《夜之和谐(harmniessir…)》和《追雪(chasse neige)》?
的确是第一感觉的弗朗索瓦会喜欢的曲子呢。
不过——一般作家都会这么清晰地说出曲子的调性而不是它的标题[1]吗?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李斯特呢。
谱台上的曲谱很快就被翻到了最后,手指毫不犹豫地落下,琴声开始回荡在室内。
沉醉地弹着琴的少女,和在沙发上紧握双拳微笑听琴的少年,构成了一幅美妙的画卷。
……
正午,佩蒂特开始往餐桌上布菜。她敲击了几下桌面,提醒欧罗拉放下手中的曲谱准备吃饭。
少女恋恋不舍地抚摸着曲谱上的音符。从弗朗索瓦听完两首曲子离开后,她一直就在餐椅上品读李斯特的曲集——虽然她和这些练习曲,早就相识已久。
阖上封首,一小段印刷字体不同的字母在欧罗拉眼前晃过。出于好奇,她将乐谱翻到了扉页。
右下角似乎留着一个签名。
f.liszt。
“李、李斯特?!”
欧罗拉撑着桌子,倏然站起,座椅都被她弄出声来。
“欧罗拉,淑女仪态——”
“噢,佩蒂特嬷嬷,我可保持不了镇定。你不知道,这份乐谱有多珍贵……”
“是吗?我可不觉得它和普通的册子有什么不一样的。”
“上面有李斯特的签名!嬷嬷,那可是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神啊,弗朗索瓦竟然把它送给了我,这一定是他的珍藏——”
欧罗拉恭敬地将乐谱轻轻合起,郑重地将它放回谱架上。
心中的激动无法言表,她冲到佩蒂特身前,执起嬷嬷的双手,欢快地在她身边转着圈。
“嬷嬷,我太幸福了——不行,我一定要给弗朗索瓦送上一份回礼。”
等少女停下旋转,她看到长者高挑着眉,对她绽开一个教科书般的假笑。
“小姐,即使你转晕了我,我也不会对你的‘撒娇’做出任何回应——想送彼颂先生礼物可以,但嬷嬷绝不会给予你任何‘赞助’。”
欧罗拉站在巴黎一家百年老店面前,踟蹰地搓了搓手。
她刚下马车。虽然佩蒂特说过绝不给她任何赞助,但还是帮她叫了辆出租马车。付过车费后,又往她手里塞了枚银币——1法郎,刚好够她返程的票钱。
简·赫本(j.herbin),一家历史悠久的法国墨水店。
这是欧罗拉能记起来的,既符合弗朗索瓦职业身份,又是此刻的她能负担得起的最好回礼了。
推开店门,机栝被牵引,挂在店内门檐上的铜铃发出叮铃的脆响。
偌大的店异常安静,除了各种整齐堆放的货柜和琳琅满目的玻璃展柜,再也没有别的装饰了。
欧罗拉正对面的柜台那,带着单片眼镜的老人和打着黑领结的青年停下交谈,同时向她投来目光。
“哦,来客人了。老赫本,你先忙,我们一会再聊。”
“小姐,日安,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正奇怪店里没有服务员的少女,这才发现那位温和的老人就是店主。
她走近柜台,说清诉求:“您好先生,我想送一个人一样东西作为礼物……他是个作家,但看到这么多的纸笔墨水,我不知道该怎么挑选了……”
店主敲了敲玻璃,笑道:“作家啊——维克多,我想你会非常乐意给这位小姐一些建议?”
“你还真是会取巧呢,赫本先生。”
青年轻笑着回应店主。他的眼神带上几分锐利,向欧罗拉点头致意。
“如若您愿意,美丽的小姐,您倒是可以听我说上几句。当然,这个老家伙才是权威。”
“从笔杆、笔尖、纸张,到墨水、火漆,简·赫本都有所涉猎。但考虑到您赠礼的对象——作家,那我建议您排除笔杆、笔尖和纸张。”
“常年和笔纸打交道的人,对写作工具其实是异常挑剔的,大多数作家都会有自己独特的偏好。笔杆很难换,笔尖和纸张恰巧又因更迭太快反而更是保守。唯独墨水,只要是瓶好墨,没人会讨厌它——毕竟就连路易十四都不能拒绝简·赫本的诱惑。”
青年说完,就指着展柜里的一个小瓶子,继续他的建议。
“可以送您的先生一瓶‘黑珍珠(perle des encres)’,这家店的经典墨水。最适合文思泉涌的时刻,通篇写下来酣畅淋漓,纸面上不会有一处擦黑。当然,用它之前记得摇一摇,不然它就是颗‘灰珍珠’。”
“如果只考虑寓意,您可以选择彩色墨水‘祖母绿(emeraudechivr)’。毕竟早在两百年前,它的创始人就坚信这瓶蓝绿色的墨水能够带来好运了。幸不幸运我不敢保证,但我认为,它的颜色绝对称得上‘迷人’。”
青年停止了演说,摆手让少女做选择。
欧罗拉惊叹于这位先生对墨水的了解,他一定是这家店的常客,怪不得和店主关系那么好。
“您有意向了吗,小姐?您也不用拘于这位先生提议的两种,店里所有的墨水都可以试色,不必担忧色差。”
“请问……是否有一款墨水,标签里有‘authentie’这个词?我想先看看它。”
“您是说‘律师’吗?‘真实’是它黑色的那款。看来维克多你走眼了呢。”
“仁慈的主啊,‘律师’?这么无趣的墨水……小姐,您知道用这墨水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青年一脸痛心疾首,克制又强烈地建议欧罗拉赶紧换掉它。
“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建议。我知道的,几百年来,法兰西的公证人一直都在用它记录重要的文件……”
“那你还——”
“或许它古板又没什么新意……但是先生,‘律师’不怕水,墨色持久,百年之后依旧清晰可辨。”
欧罗拉看着柜台里的墨水瓶,目光柔和却璀璨,像是藏进了一片星海。
“他是作家——我希望,他的文字能和这墨色一样,终究能够不朽吧。”
等到钢琴在马车上被妥善地安放好,随时都能动身出发时,欧罗拉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她说出“我想和钢琴一起回家”时,店员会一脸复杂地看着她,劝她放弃了。
——如果所谓的搭顺风车,是和钢琴一样,被“打包”在拖车上的话。
欧罗拉隐隐有些脸热。
虽然身为二十一世纪的女性,抛个头露个面再正常不过,但只要想到现在身处十九世纪这保守的时代……
少女看了看自己身上外出服,不禁有些黑线,即使这套衣裙算不上名贵,但绝对和载着钢琴的搬运车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