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又开始咳嗽, 无力继续弹风谱月了…… ——如果所谓的搭顺风车,是和钢琴一样,被“打包”在拖车上的话。
欧罗拉隐隐有些脸热。
虽然身为二十一世纪的女性, 抛个头露个面再正常不过,但只要想到现在身处十九世纪这保守的时代……
少女看了看自己身上外出服, 不禁有些黑线,即使这套衣裙算不上名贵,但绝对和载着钢琴的搬运车不入。
已经可以预料到了, 回家这一路上, 她大概会被沿途的行人送上成堆的注目礼。
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欧罗拉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适应,重新聚焦在目光之海的中心,依旧保持本心,不收外物困扰。
她垂在裙摆边双手紧握成拳。
和巴黎的第一次会面就已经落了下风,这一场交锋, 她不想再次露怯。
……
普雷耶尔琴行每天都会有钢琴售出。老调音师和琴行合作已久, 早已习惯坐在拖车上送琴一起去往新的归宿。但今天有点特别,同行的还有一位小姐。
调音师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她——出于一位老绅士的自觉,他总不能让一位小姐去和搬运工、马车夫挤驾驶室;虽然拖车上琴头那端横着一块长木板, 空间足够两人落座,但有人在身边, 那位小姐一定会不自在。
他甚至好心地将坐垫留在了那。
看着小姑娘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 翻过拖车上固定钢琴的绳索在琴前坐得端端正正,却隐约可见她背脊的微颤。老调音师有些好笑地跳上驾驶室。
这该是有多喜欢钢琴呀, 才会选择这样“自虐”的方式回家。一会, 路上那些乱瞟的目光, 该不会把她吓到哭泣吧。
老先生不禁开始同情后面的小姐了。
当车拐进路上最繁华的那条大街时, 他取下帽子稍微倾着耳朵听后面的动静——毕竟他已经见到了两边惊呼的路人。
但未曾想,帽子差点从他手中滑落。
谁能预见呢?竟然会有人,把演奏会拉到巴黎繁华的大街上。
——一辆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运琴车,一位本该惊慌失措的少女,和愈演愈烈的美妙钢琴声!
……
“当你害怕被众人围观的目光时,试着把他们对你窘迫的关注变成一种惊奇。”
这是欧罗拉第一次上台演出时,德沃克林先生开导她的话。
向来严谨的钢琴家竟悄声告诉她天生具备具备这种能力,被鼓舞的小女孩相信了在她生命中接着扮演父亲角色的人。仅一次尝试后,她开启了全新的世界。
被众人关注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你足够强大,万众瞩目可以轻易地转化为享受。
在十九世纪的巴黎街头,是选择被人指指点点掩面哭泣,还是拉下帽檐藏起自己的脸挨过煎熬的时光?
欧罗拉只选择打开琴盖,用琴声回应巴黎和她的第二次交锋。
真是新奇的体验,和在琴房、音乐厅甚至是露天的环境下演奏完全不一样。
在动态中弹响钢琴,随着音乐看着街道在自己眼前推移,来处慢慢退成远方的点。欧罗拉居高临下,帽檐带来的安全感被钢琴转化成勇气——她像个女王,傲气地挺直腰杆,用音乐去巡视巴黎。
灵动的旋律将这条宽阔的大街变成河道,马拉的载物车化作一艘平稳行驶的航船,年轻的女钢琴家把巴黎变成了水上上之城。
这台普雷耶尔的特质被她用到了极致。银铃般清越的音质在右手二三四指中击打成浪花,一五指颤碰将流水变得更加空灵。加上左手触键,简单反复的主题,变得丰富迷人。
像躺在躺椅上,享受着惬意的午后,乘着贡多拉,徜徉在威尼斯的桨声棹影里。
在乐句停顿转换的间隙,渐渐有掌声从人行道或是擦身而过的马车上传来。
欧罗拉扬起嘴角。那些落在她身上的怪异视线悄然消失,目光的来源不再特意关注她,开始被她的音乐引进另一个世界。
现代意大利钢琴家pal zanarella的《venezia》[1],最适合边走边弹——
弹给来来往往,不需要去关注作曲是否规范、品鉴音乐高雅与否,只是单纯心藏乐音的普罗大众听。
载着钢琴的马车进入安亭街时,欧罗拉早已停止演奏,但她对偶尔飘来的审视丝毫不在意了。
大概和安亭街上的住户有关——听弗朗索瓦在信里介绍过,在这里租房的人,大多都是金融业或是银行业精英。他们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户外,即使在外行走,也绝对目的鲜明。
曾经,欧罗拉担心过周围是否会过于冷清。但现在,她对这会街道上的清幽不能更喜欢。
尤其今天钢琴就能到家,白日里练琴甚至不用特意收敛,完全不用担心邻居上门投诉。
安亭街38号。
到家的少女待车停稳后,雀跃着从上面跳下啦,欢欢喜喜地望着她的钢琴搬卸进门。温馨的独栋小楼,被暂停的欢闹再次再次开启。
落地窗外的声响令佩蒂特放下手中的活计。
还没等她从沙发里起身,她就看到自家小姐冲进家门,指着空荡的客厅中心,对尾随的搬琴师大声地宣告“放在这”。
直到原本空旷的地盘被一架大三角钢琴占据,老调音师拿出扳手,在一阵阵几乎令人崩溃的叮叮当当里给钢琴正完音后,佩蒂特这才摆脱晕眩,清醒过来。
“欧罗拉——你这是……买了个大玩具?”她斟酌着用词,期待自家小姐能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答复。
“嬷嬷,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把钢琴形容成一件‘玩具’,真是新奇的比喻!”
欧罗拉迫不及待地调整好琴凳坐下,轻盈地在黑白键上走了遍音阶,对它的声音色更加满意。
“不过我喜欢你这么说,因为钢琴真的很好玩——不过它不仅是玩具,还是我谋生的工具呢……嬷嬷你要过来和它打个招呼吗?”
“打招呼?欧罗拉,你这是要告诉我,我们家现在有了第三个成员?呵,如果你是这个意思,你应该说‘她’。”
“原来在嬷嬷眼里,这架钢琴是为淑女呢——佩蒂特女士很喜欢你哦,普雷耶尔小姐。”
少女用一小段只有白键的c大调,即兴出钢琴的回答,愉悦的笑完全没有遮掩。
长者轻叹一声,自小姐醒来后就被这乐器勾了魂,但她欣慰还能有样东西能让欧罗拉如此开心。她温柔地注视着弹琴人,锐利的目光却发现了端倪。
“欧罗拉,你的裙子怎么了——”
“裙子?哪里?”
“看你的裙摆——神啊,你这是经历了逃亡吗?灰尘、黑痕,还有勾丝!”
“咦,污渍大概是在车上不小心粘上的,勾丝……难道是我跳下来时裙子在哪被挂啦?噢,嬷嬷,你的眼睛真的像猎鹰一样呢。”
佩蒂特只觉得许久不曾有过的头痛再次降临了,她捂着胸口,挣扎着问道:“亲爱的,马车怎么可能把你的裙子弄成这样……你不会是走回来的吧?”
欧罗拉眨巴着眼睛,轻描淡写地回答:“嬷嬷,我才刚来巴黎呢,怎么可能就把回家的路记下?我是坐车回来的——运钢琴的车也是车呀。”
长者心中的那根弦几欲崩断,她连吸几口气,声音转高一个调。
“你坐那种车……我的主啊,欧罗拉小姐,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吗?如果您不会叫马车,你去的琴行随便一个侍从都能帮你——”
“我知道的,嬷嬷。但我想和钢琴一起回来……再就是,我确实没钱付马车费了。”
“没钱?我记得,你出门的时候特意确认过那张票据……欧罗拉,不会吧?”
“很遗憾,嬷嬷,就是您想的那样……那张纸券,刚刚够付这架钢琴。”
佩蒂特脑中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她就知道,放自家小姐独自出门就是个噩梦——一位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像货物一样被运回来?她顿时有些幸欧罗拉订婚了,否则……噢,我的小姐来巴黎的第一天就一掷千金,只为买个消遣的乐器……
“亲爱的欧罗拉,我有必要非常荣幸地通知你,即日起,你的礼仪课需要重修!哦,你放心,这次嬷嬷会一条一条验证,直到你的身体记住为止。”
“还有,我的小骗子,鉴于你用蜜糖般的话迷晕了我——才刚来巴黎的第一天,你就花掉了将近上流人士一年的收入——我现在很冷静……欧罗拉,从今天起,零花钱与你无缘啦。”
“立刻、马上,把你的裙子给我换下来,我看看还能不能拯救下已经哭嚎了大半天的它!”
第一次接触近乎暴走的佩蒂特,欧罗拉直接被她成篇的训责钉死在了琴凳上。那双弹钢琴的手石化在白键最后一个和弦终止式上,脚下的踏板也忘了放开,只能听到被延长的轰鸣在室内回荡。
少女把自己缩成一团山雀,小心地回避着长者的怒气。
重修礼仪课,可以接受,只要每天能让我弹琴的话;
被克扣零花钱,也可以接受,毕竟我最想要的钢琴已经到家。
等等,零花钱——
肖邦的乐谱还在书店里。如果运气好淘一淘,甚至可以把他有史以来所有的作品初版都抱在怀里啊!
没有零花钱的意思不就是?
“啊,嬷嬷,我可以解释——”
“闭嘴,欧罗拉,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我拒绝听你说任何一个字!”
少女伸出手臂的挽留只得到了长者决绝的背影。
如果得到钢琴的代价是失去乐谱的话……
她要去拿纸和笔,至少心里的委屈,还能树洞哭诉一下。
当夜,李斯特的公寓。
金发的钢琴家凑到沙发后面,看清棕发的作曲家手里简信上的字迹后,不想竟在他耳边爆笑出声。
被吓到跳起的波兰人压下快到喉管的心跳后,恼羞成怒地赏了那张所谓全巴黎少女们梦寐以求的脸一击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