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又开始咳嗽, 无力继续弹风谱月了…… 而现在……
对第一次见面的先生第一句话就上来求婚,因紧张竟口误成请他“嫁”?
这算是还未付诸努力, 就先自我放弃、自掘坟墓、安然躺进棺椁里,等着被盖土掩埋!
“我竟自己给自己弹响了终止式(cadence)[2]……神啊,除了毫无疑问的‘不’,甚至对方还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呢。”
一想到这糟糕到无法形容的开场白,欧罗拉双目视野里的全部画面,都像是被高斯模糊处理过似的。
少女僵硬地维持着举着婚书的姿势。四周安静极了,除了隐约的几声虫鸣鸟叫,就只能听到清风拂过时, 玫瑰的花瓣亲吻枝叶的声音。
青年端坐在长椅上,宛若一尊精致的雕像。只见他漂亮的唇微张,却无法听到哪怕一个字音从他喉间发出。
“……抬起头来吧,小姐。我想,我们或许能换一个更好的方式对话?”
沉默漫长得像度过一个世纪那般,轻淡温柔的男声终于扫除静默, 教人如聆圣音。
没有听到预计的拒绝。
欧罗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缓缓垂下手臂, 慢慢直起身子。
未曾想过,取下那份隔绝视线的纸张后, 她竟看到了天使——
要怎么去描述这个在玫瑰丛中静坐的青年呢?
如果他是一幅画, 那必然是用最温柔的笔触去勾勒的形体, 欧罗拉几乎不能在他身上看到尖锐的锋芒。他或许就是一颗珍珠——并非巴洛克[3], 而是无限接近正圆,却散发着清淡冷光的蚌中珍宝。
要挑一支上好的笔蘸取最为沉稳内敛的深棕,才能去描绘他的发。落笔一定要干脆, 渲染一定要柔和, 发丝排线一定要细密平均——必须保持一种轻柔的、丝绸的质感。末了还要打碎一枚完美的波兰琥珀, 揉进他发尾卷曲的末端。
再去烧制一枚无暇的变色琉璃。底色是天蓝,中间滴一圈墨黑,再用普鲁士蓝蒙上虹膜的纹路,任由两种蓝色侵蚀交融后,点成他的眼。撕下在夕阳沉下前最后一朵粉牵牛的花瓣,将花瓣和它背后含混着夜的霞色重叠定格后,贴做成他的唇。
五官分布毋须精雕细排,也不用特意去修饰他眉眼唇线。只需取他此刻的恬淡神情,即使在灿烂的阳光下,也具有着力透纸背的致命吸引力。
他的基调似乎是忧郁的。
不说话的时候,万物都随之缄默。
这大概是一个盛满了善良和迷茫的灵魂,却因本质的温柔,延展出如同蒲苇般柔韧的坚定。
莫名的心跳加速,欧罗拉对青年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熟悉感。
“是你?”
一个照面后,青年略带惊讶地发声。
“先生……您认识我?”
少女不确定她的记忆,试探着询问。
“……不,我只是没想到……您会直接来见我。”
青年微怔,少女的反问像是他们未曾谋面过一样,令他略感困惑。但这不解只持续片刻,他体贴地顺着她的思路给出解答。
“如果您姓‘沃德辛斯卡’的话,那我大概知道您是谁了。”
“不止您没想到,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竟然敢当面跟您求婚……”
少女松了口气,差点以为对方和自己有旧。青年的话音很轻,轻易就能教人放松下来。
“真是失礼,我竟然忘记提前找叔母问您的名字!”
她懊恼的自嘲让他在怪异的别扭之后,隐隐有些发笑。
“对不起,先生,我第一次求婚——”欧罗拉的声音渐渐变小,如同在做反思一般,细若蚊声地道着歉,“嗯,姑且把这种行为称之为求婚吧……业务流程什么的我都不熟练,还请您见谅。”
“第一次求婚,业务不熟?”
少年收起略弯的嘴角,再一次被她可爱的发言撼动。但瞥见她那幅恨不得重来的表情后,他又突生起些许逗弄的意味来。
“小姐,您的意思是说……除了我,您还准备向其他人求婚吗?”他故作受伤,言辞间满是克制的幽怨,“嗯,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怎么可能——”她猛地抬起头,大声地反驳道,“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
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思索。
欧罗拉看到青年略带歉意地咳了声,浅笑随即在他面上晕开。
一瞬间,所有含苞的玫瑰,全部都在此刻盛放。
“说得也是,小姐,‘这种经历’对我而言,也是一次就够了呢。”
青年轻快的赞同令欧罗拉涨红了脸,让她的声音休止在唇齿间。
手脚不知该往哪放的她,看到他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放松些,小姐,过来坐吧——”
“我想,我们可以先把这‘奇特’的开头放一放……毕竟错过眼前的风景,那就太过可惜。”
少女僵硬着走过来坐下——几乎是贴着长椅另一端的边缘,她每一个细胞都诉说着紧张,恨不得这把椅子有一首交响曲那么长。
肖邦恍然发现,他在女士面前,竟会有享受退避三舍待遇的一天。
似乎每次遇见这位小姐,都是完全新奇的体验。如果没记错的话,她的名字应该是“欧罗拉”。
他见过她近乎绝望的样子,也听过她逃出生天的新生,而现在这样鲜活的她,即使语出惊人,却足够真实有趣。
肖邦不由得再次勾唇。
他安静地继续听风观云,直到她放松下来。
“我很意外,小姐您向我‘求婚’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您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士,把我做结婚对象未免太过可惜。”
“毕竟我不能给予您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就连我为生的职业也并不富足稳定,甚至我的身体都不会完整地维持一个月的健康——选择我,就像选择了一滩死水,我无法给予你太多东西。”
肖邦并不是一个喜欢用语言明示的人。但他第一次,对人耐心细致地劝解。
“可您这样……会背负一些不该承受的曲解。”
“所以,您是在为我牺牲?小姐,这样的善意就太崇高了,完全没有必要。”
他惊异于她的动机,下意识提醒她负面的口舌伤害不了他分毫。
“不,不是的——如果我真怀着这样的心思,我想这对您是一种侮辱。先生,您完全不需要这样的伪善来安慰。”
“说来惭愧,我求婚的目的并不单纯——无关那些,您身上有我所求的一样最宝贵的东西……”
他觉察到她的神色变得不太自然,话音也逐渐消散,依旧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值得求索的东西。
“您的不顾一切,能在我这得到什么呢?”
“自由。先生,和您签订婚约,我就能掌握自身了。”
在肖邦眼中,欧罗拉此刻正抬眼远眺天际,仿佛在天光中寻觅希望。她眉目舒展,而后坚定地与他四目相对,未有丝毫闪躲。
青年听见少女说出了最不可思议的话:
“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不,我甚至可以和您签订协议,等我借由您脱离‘沃德辛斯卡’,您可以随时以任何理由解除和我的婚约,完全不用担心会影响您的声誉。”
“在此期间,我愿意承担未婚妻的义务,但只能给予您陪伴和照顾,就像个关系密切的朋友那样。我绝不会在这段关系未结束前背弃您,停止的权利永远在您手上。”
“我不干涉您的生活和交际,您甚至可以在朋友面前隐瞒关于我的一切,直到您有了喜欢的人,我们随时可以中止——他们给我的嫁妆,您可以拿走一半。”
处处都在维护他的利益,听上去更像毫不犹豫的牺牲。
肖邦这才后知后觉:向他求婚的少女,似乎不能和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一位女性重合。
“小姐,您的条件太诱人——若您跳过我,我想会有大把的人愿意?”
“您忘了吗?只有您啊,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您已经耗费掉我全部的勇气,也只有您能让我合法前去巴黎。”
他哑口,逃开对视而言它,但那双祈求的眸子却挥之不去。
她讶然,提醒他这是仅有一次的冲动,并带出一个关键词。
“巴黎?为什么是巴黎?”
“因为肖邦啊——”
虽然不解巴黎为何对欧罗拉有着狂热的吸引力,但肖邦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听到自己的姓氏。
仿佛冲击还不够,所有绚烂的光辉都融进了她的眼底。
盛放的玫瑰将此刻氤氲成诗。
“先生,我想去朝圣。”
刹那间,他的心脏,仿佛被某个匈牙利人,奏响了一个fff[4]力度的震音。
“请您前来……详谈‘婚约’一事……”
肖邦对这份邀请持保留意见。
难道几天前安东尼深夜应邀是梦游,他透露出来的一切会是梦呓?
婚约?
那不是你们想方设法要抹去的东西吗?
棕发的青年静默着,将它丢进手边的置物铜盆里。里面装着近来与“德累斯顿”有关的全部信件,盆底黝黑。
他划着一根火柴,却在丢下的瞬间迟疑了。
火光渐渐停止燃烧,肖邦思索片刻后,将灰梗丢进盆里。
他重新清洁手指,取下衣架上的外套,决定去赴约。
无论结果如何,沃德辛斯基一家都曾给予过肖邦真诚的关怀。尽管他们不再是他记忆里的那般模样,但于情于理,他都该在离开的时候,和他们好好道个别。
这一别,大概就是永远。
沃德辛斯基一家在德累斯顿的住处和肖邦记忆里的相比有些不一样。
平日里,这间屋子觉少不了欢声笑语。小儿子安东尼最爱插科打诨,小女儿玛利亚则会捧着哥哥的场,在钢琴上弹出活泼的旋律。
人声和音乐一直以来都是这里最不缺少的东西。
但今天,热闹从这间屋子里彻底消失。
甚至,就连曾经的热情都似乎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