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钢琴家】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这是个哲学问题,早在西元前就被赫拉克利特提出;
但人可以两次被同一块石头绊倒,这是个现实问题, 目前正径直砸向欧罗拉, 根本不带拐弯。21
就连握着三封“绝对没问题”的推荐信都不能让她维持平静,这比她第一次登台表演还要让她感到不安。欧罗拉延长呼吸的间隔,让心脏慢慢恢复到正常的跳动频率。
眼前的中年人没什么可怕的。他既不生的丑陋, 也不面目狰狞,仅仅就是那样笑着——少女无法形容男人的微笑,明明笑容最容易消除初见的芥蒂,但他的笑却让她不寒而栗。
并不是初见。
欧罗拉记得这个人的声音。
关于巴黎音乐协会并不美好的初印象,全部和他有关。
“日安,先生。是的, 我来了。”
少女平缓地开口,脸上不见悲喜,只是简短地回应着对方的打招呼。
“嗯哼,您这次来……是因为‘一不小心丢失的推荐信’, 终于在哪个抽屉的缝隙里被翻找出来了吗?”
中年人假笑着探身故作关心,见到欧罗拉捕捉痕迹的避闪后, 笑中参杂上一丝阴翳。
“天真可爱的小姐啊, 如果还是没有那个些个闪着金光的小信封, 我必定还是会让您抱憾离开呢。”
“不需要它们闪闪发光,先生,我想这些普普通通的纸张就可以。”
中年男人瞟了眼少女上抬的手,她的指尖展开三封信。
轻笑瞬间从他脸上消失, 他微皱着眉, 盯着小纸片不发一言。
“您确定?”
“先生, 我确定——我知道您时间宝贵,不会消遣您。”
从一开始就知道,碰到这位熟人就会被刁难。在起初的冲击过后,欧罗拉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她甚至还能怀揣一颗平常心,面带微笑地反击他了。
或许,少女的有恃无恐,就和某个人有关。
欧罗拉眼前浮现今天一大早,未婚夫先生在朝阳初升时将这三封信交给她时的模样。
他细呢外套上沾染着微小的水滴,应该是天未明时就站在那了。空气中的秋之晨露份外喜欢这位沉静的青年,少女见到他时,他身上落了一身的碎钻。
弗朗索瓦身体一向不太健朗。欧罗拉一边怪他不爱惜自己应该早点敲门,一边给他擦着发,掸去衣服上的晶莹——这个人简直不会拐弯,明明他的马车就停在车道边,他竟不知道去车上等。
少女所有的唠叨在他拿出第三封推荐信时,全部哽咽在喉间。
来自肖邦的推荐信。
能想象吗?全世界挚爱着肖邦的千千万万里,她竟能有幸拥有如此殊荣。
“嗯,托弗朗茨弄的,不难,你知道……他们关系不错。欧罗拉,我想,你应该会很喜欢?希望它能支持你成为‘一个钢琴家’。”
“是的……弗朗索瓦,我很喜欢。”
本应该会兴奋到原地尖叫或昏厥的少女,心中没有激越。
她只觉得眼里又多了温热,面前的青年是个傻瓜。
信件在视线中逐渐明晰,欧罗拉从回忆中抽离,将三封信递过去。
她不会再胆怯,只为某个叫弗朗索瓦的人诚挚的心意。
……
中年人漫不经心地接过少女的妄想,请允许他这个词,因为事情的结果他早已知晓。
他不会给她通过认证申请的。
音乐家也好,钢琴家也罢,这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只需要会上那么一两手弹琴的技巧,能在沙龙里展示才艺就好——况且这位小姐如此年轻,她就算能当场转换性别,他都会好好在考验一番。
想在巴黎逐梦的“钢琴家”多得就像塞纳河里的水草,已经有太多年轻人浪费他时间了,毕竟谁都不是李斯特和肖邦。女钢琴家?想想维克小姐[2],最近的可以看看普雷耶尔夫人,哪个女孩子能有这样的背景?
中年人兴致缺缺地开始拆信。
哦,看这些便签条一样的纸,他已经对里面的内容没有任何期待了。
最上面这封纸质还行,大概是里面身份最高的吧。
他手一抖,纸张散开,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签名。
普、普雷耶尔?
男人闭上眼又睁开,白纸黑字,不是他的幻觉。
全巴黎最大的两家钢琴生产制造商、演奏会首选音乐厅之一的拥有者,卡米尔·普雷耶尔,给这位小姐谢了推荐信?
假、假的吧——
作为在音乐界内颇有名望的人,这位大商人的推荐信中年人见过不少,真伪的辨别应该不难。
真、真是那位先生的字迹。
他想起来了,他曾替协会给普雷耶尔先生送过邀请函,在商人的办公桌上,摆着的就是这版纸。
中年人深吸口气。
还有两封推荐信,这两封信就是她的弱点——如果没有足够份量的业内音乐家,他一定要训斥这位小姐连累普雷耶尔先生的名声。
打开信纸,中年人连呼吸都哽在鼻腔里。
——f.liszt。
竟然是弗朗茨·李斯特!
他不信邪地抓过第三封信,眼中狰狞着红丝,满面疯狂。
——f.chpin。
这怎么可能,肖邦从来巴黎起,协会里见到的他写的推荐信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撑着桌子都止不住的颤抖,中年男人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
一个腰缠万贯的钢琴制造商,一个万众瞩目的钢琴天才,一个从不多言的沙龙王子……眼前这个女人何德何能,能拿出几乎让巴黎惊呼的推荐信。
如果这还称不上份量,那举荐的章程可以直接从巴黎音乐协会废除了。
疯狂令人失智。
中年人一想到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女人,不禁内心天平再次倾斜。
——以最坏的恶意,攻击一位未婚的淑女。
“小姐,拿到这个,您付出了什么,年轻的身体吗?这里是神圣的,音乐不容玷污。”
男人响亮的声音在协会大厅回荡,所有人的震惊目光都被汇聚在此。
“道歉,先生,您这是污蔑!”
少见的,少女的反驳愤怒却克制,但掷地有声,直直撞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普雷耶尔、李斯特、肖邦——小姐,您一介女流,如何当地起这三个人的推荐?”
仿佛水下的□□被引爆,湖水迸出冲天的水花,原本平静的协会被这一消息冲击出一片嘈杂。
“凭这个——我的钢琴就是最好的回答。”
该要多愤怒,才能连委屈的眼泪都烧干?
音乐向来给欧罗拉带来的都是美好和希望。音乐从来都是包容的,它愿意分给世人快乐,也能倾听他们述说悲伤。每一个心怀音乐的人,即使只付出耳朵,也会被它温柔地拥抱。
即使知道这个时代有着诸多不公,但欧罗拉一直相信音乐自有它的天平在。
争执从不适合音乐,它没有最好的,只有最适合的——但现在,这种带着侮辱性的歧视已经彻底激怒了向来温和的灵魂。
欧罗拉无惧任何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眼中只有那台摆在协会大厅中央的钢琴。
它被一圈金色的锁链束缚着,关在三层台阶的平台上——它享受着最高的礼赞,被当做协会的象征,少女此刻却觉得它在悲泣。
身为钢琴,不能被时常演奏,是乐器的悲哀;
身为女性,不能以技艺评判,是乐者的悲哀。
少女不再低头,所有的恶意和不公都无法再让她退却了。
她刚要迈过锁链去触碰那个独孤的造物,却在临近的瞬间改变了想法。她伸出手,顺着锁链在一旁的栏杆里寻到它的末端。锁链被焊在一根小圆柱上,她抽出头端带起链条,毅然将它抛在身后。
没有人能冒犯女王的威仪。
锁链坠地发出清响,无冕的女王只身坐在琴凳上,群臣无声。
看似柔弱的身形,透露着女性温婉的手指,从第一个白键滑至最高音。
她说:琴啊,你该醒了。
钢琴便真的醒了。
它雄壮的回响,将所有雄性的高傲粉碎在地板上。
快板,辉煌的旋律像在大厅中铺开一卷史诗。
被绑在马背上的英雄,粗犷的三连音下是依旧坚毅不屈的脾性,稍快板却带出他内心的柔和。即使被放逐,几近垂死,在半音阶的短旋律的窒息里依旧抗争。上帝不允许让这样的英雄死去。不能杀死他的,只会让他自烈火重生。
音乐之神在上,这是怎样疯狂的演奏?
他们看她挥臂抬指,用一架钢琴发出交响乐团般的声响。她好像不知疲惫,这些密集的双音连奏,越发雄浑的声场,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这又是怎样细腻的演奏?
每一个音都那么清晰,尤其那段舒缓的旋律,触键感简直高级到骨子都沉醉。充沛的情绪感染力,层层递进的表达,除了耳朵,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高呼畅快。
如果不是那头黑色的发,如果不是那蓬松的裙,如果不是那如蒲柳般纤柔的手……众人几乎以为是李斯特在弹琴!
这几乎是只有匈牙利人才能弹下来的篇章。
这也是只有李斯特才能写出的魔鬼旋律[3]——教所有心被蛊惑,让所有理智疯狂,想接近却只能跪倒在他五线谱上音符法则里的崩溃。
钢琴停止咆哮。
少女的手停在半空。
“你可以轻视我,先生,但您不能污蔑那三位绅士——他们的人格是如此高尚。”
“我弹完了。请告诉我,我有资格拥有那三个签名吗?”
少女清澈的琥珀终于露出她的锋芒。
“你绝对配得上,钢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