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你】
肖邦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人,迎来嫉妒自己、讨厌自己的一天。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自己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像他这样敏感又缺乏安全感的人, 完全就是只刺猬。因为会刺伤别人,因为害怕人群,他从不过多地靠近。不论是沙龙还是社交, 他向来都把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维持着他自己最习惯的节奏。
好奇心不属于肖邦。
和他的音乐口味一样,他偏好古典的、规范的,对新潮的、实验的东西兴致缺缺。注定了流浪的诗人,也从不考虑要把心的归宿放在哪——他好像爱过人, 又好像没有爱过。除了他留在纸上的文字,还有音符里的那些乐句,他从未过多表现过爱情的冲动。
理性属于肖邦。
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在夜色里归于平静。连同那些所谓的心动, 除了在他的篇章里留存,几乎不会被他沉溺回味——他也许偶尔会提及, 但或许更像是在调动一个作曲家的本能, 回忆如何用音符去表达悸动。
欧罗拉是一个意外。
她如一道破晓的曙光, 让早已习惯夜色的肖邦,再一次感受到了太阳。
他无法形容她,又似乎可以用一切描述她——
那只飞进他世界里的小山雀,是明媚的c大调, 是生机和活力, 是阳光下的坦坦荡荡, 是可以真诚无愧、大声喊出的真实。
肖邦将自己埋进手心里。
就像她的钢琴声一样,欧罗拉对他的吸引力是不讲道理的,等他发现的时候,他早已过界了。
李斯特说,他抨击她看不到自己,是他钻牛角尖,忘了自己的身份。
但好友不知道,其实他也是在恐惧——害怕弗朗索瓦·彼颂,比不上弗里德里克·肖邦。
没有人比肖邦更了解肖邦。
本质上,他就像花园里自嘲的那样,是个不完美的、甚至糟糕的男人。
“先生,请您嫁给——啊不,是‘请做我的未婚夫’。”
他错了,错得很离谱。
他的山雀小姐,从一开始,看到的人就只有弗朗索瓦——除开肖邦的光环后,如此普通的一个男人,没有神性,完完全全的人类心脏,会嫉妒,会失控,会懊悔,会心痛。
欧罗拉,如果你还能……还能怜悯、赦免一个傲慢的人。
请再给我一次,坐在你钢琴边听你演奏的机会吧。
我,想见你。
安亭街38号。
马车停在街边,肖邦却不敢下车了。
这个男人收回手,哆嗦着又缩进黑暗里。
要鼓起多大勇气,他才能忘记他刺出去的刺留下的伤痛;要穿上多少层盔甲,他才敢再一次站在她面前。
迫切地想见她,想和她说话,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想待在她身边。
只要,推开这扇门。
良久后,肖邦又颤抖的手,只打开了车窗。
太冲动了——他应该先回去写一封长长的致歉信,附上鲜花和致歉的礼物,然后再递上一张拜帖,沐浴打理好一切,穿上他最喜欢的那套衣服,再来见她的。
该死,他还能闻到自己身上隐约的酒气。
被挫败感压得不敢动弹的青年,小心地隐蔽自己,偷偷地扒着车窗向外看。
落地大窗的窗帘没有拉起。室内亮着烛火,但钢琴孤零零地立在那,琴盖关得严严实实。
她人呢?
肖邦不禁探出头,只看到佩蒂特在门口面色焦急地走来走去。
欧罗拉还没回家?
天色这么晚了,她在哪——巴黎的夜晚可不安全!
体内所有残留的酒醉瞬间清除干净,背后的寒意令肖邦全身紧绷。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是欧罗拉真有什么意外……该死,身体快过思维,右拳砸向车门发出轰响。
“先生?”
“掉头,去巴黎音乐协会,快——”
他庆幸即使在他气极的时候,他的耳朵还在倾听她的声音;被他认为可以忽略的,都悄悄被记在脑海里。
欧罗拉,你千万千万,要好好的。
如果太阳停止燃烧,世界将会怎样?
肖邦只知道,看到宛若游魂的欧罗拉,他就像被困在六尺之下,肺中的氧气渐渐流失,窒息的痛苦令他眼角析出生理的、隐晦的晶莹。
他在马车上跟了她快一条街。
他的心跟着她碎落在铺路石的缝隙里。
胆怯的,害怕她的绝望来自自己。
他只能紧紧捏着车窗,以手指的钝痛来维持冷静。最在意双手的肖邦,早就丢掉了他从不离身的白手套。
直到擦身而过的竹篮,给女孩子的手臂再次带来创伤。
怎么可以——
“停车!”
他发掘的宝藏,怎么能被世界任意伤害?
“欧罗拉。”
他追逐她的背影,呼唤她的名字,企图再一次让她远离绝望的召唤,回到他身边。
少女蹒跚的背影定格在路灯下,她颤巍巍地转过身来,眼里满载着珍珠,固执地坚持不让它掉下来。
青年停下步子。他和她就隔着一首夜曲的距离,他所有的腹稿都被献祭给无声,最终汇聚成一个名字。
“欧罗拉。”
她吸了吸鼻子,忍着委屈和难过,支离破碎地问确认:“弗朗索瓦·彼颂,我还能,去你身边吗?”
他拼凑出一个难看的笑,闭眼摇着头,“不,欧罗拉……亲爱的,这次换我,去找你。”
青年飞奔过去,牢牢将他的山雀抱在怀里。
……
肖邦柔软的法式衬衣上瞬间就洒满了温热的水滴。
他的下颌轻轻贴在欧罗拉的头顶,默声地吐露着柔软的词汇,接纳了她泛滥的雨季。
“我不会跟你道歉的,弗朗索瓦……你从来都不是肖邦,你也没必要是他。”
“嗯,我会向你道歉的,欧罗拉。”
“对不起,弗朗索瓦……我没有办法割舍掉肖邦,他早就在我生命里了。”
“好,我会把你从他那抢过来的,欧罗拉。”
毛茸茸的黑脑袋从青年怀里探出来。
虽然止住哭泣,眼角还挂着泪珠的少女,歪着头望着他,她刚刚似乎,听到了一句特别的话。
“手臂痛吗,我的傻瓜,身为钢琴家,连自己最金贵的东西都不爱惜……”
他一笔带过,执起她的右臂,翻看她的伤口,满满都是心疼。
“这小伤完全不影响我弹琴啊……你的手不痛吗?我也这么问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手心里的印子,作家先生。”
她嘟囔着,觉得他小题大做,不忘把球踢回他那。
“……以后,不要烤姜饼了。”
“哦,其实,托伦的姜饼是我最爱吃的小点心……我只是想把我喜欢的东西分享给你——肖邦喜欢它,完全就是个巧合……你不喜欢,我就不做了。”
“没有不喜欢!”
少女瞪大眼睛,看着青年掏出那个点心袋,当面一块接一块将所有的姜饼全部消灭干净。
“托伦——咳咳,的姜饼……是世上最好、吃的。”
她看他被饼干噎住,终于破涕而笑,帮他顺气。
“……音乐协会,是不是不顺利?”
欧罗拉微诧,不过想到弗朗索瓦能在这找到自己,对他的细心也就不奇怪。她没有遮掩,大方地承认受挫的事实。先前抱着这位先生痛哭一顿后,她已经没那么难受了。
“我,帮您。信我。”
少女眨眨眼,走到青年身侧,没有质疑他的话,只是用眼睛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是我的雏鸟,我自然会给你指引方向——”
她笑着摇头:“弗朗索瓦,就算我是雏鸟,也是只已经可以自己飞的鸟儿了。”
“只是现在风有点大,我展翅的时候滑脚啦。”
“但是,弗朗索瓦,如果天空终究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还是想凭我自己的力量走到肖邦面前,弹一首曲子给他听,我好好说句谢谢。”
“我不想就这样认输。先生,我一定可以凭我自己拿到第一封推荐信。”
“我要光明正大地,让巴黎承认我是钢琴家!”
似乎不需要再确认。
不论他是作为弗朗索瓦·彼颂还是弗里德里克·肖邦,他都会被这美丽的、坚韧的人格拨动心弦——她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就像光,不可磨灭,耀眼又温暖。
弗朗茨说得对,他早就深陷在充满曙光的爱情里了。
“去吧,我的雏鸟,我是你随时可以停歇的树。你可以任意高飞,累了就回家。”
“你拒绝我的帮忙,那就不要拒绝我的奖励怎么样?”
“欧罗拉,先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你可以完成它……那我带一个朋友来见你。我送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向他争取第二个推荐。”
第二天清晨。
简·赫本的店门刚刚打开,一位恭候已久的绅士就进了店里。从未这么早就听见铜铃响声,老赫本停下手上的动作,准备接待客人。
一枚金路易被放在柜台上。
“先生,这是?”
“您在几天前是否接待过一位淑女,她买了一瓶律师和祖母绿,用……非同一般的方式。”
老赫本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男客戴上礼帽后转身留下一句话。
“我的未婚妻,不需要欠别人人情。”
……
几日后。
肖邦邀请李斯特一同赴约,他要把未婚妻小姐正式介绍给好友。
“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去。怎么样,弗里德?”
转着高脚杯的金发青年一脸的趾高气昂,欢快地和好友开着玩笑。
“好,弗朗茨·李斯特,我,弗里德里克·肖邦,在此请求你,和我一起去听听世上最珍贵的琴声。”
高脚杯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淡定的波兰人挑了挑眉,没有提醒下巴拉得老长的匈牙利人,葡萄酒在他心爱的长裤上画了朵紫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