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觉得这样静过。
每日睁开眼睛时,出现在眼前的便是帐顶的百子图,殿中静悄悄的,床榻旁的香烛只余一滩烛泪。
我是最怕黑的,起初还以为自己会害怕,可是现在只觉得累,晚上一沾枕头便睡,睁眼天色便是大亮,根本无暇害怕——只是连自己都不知这累从何而来。
没有宫人们伺候洗漱的声音,也没有如兰在旁逗闷子,房中来来去去只有自己空荡荡的脚步声。
实在太静了,仿佛连太阳移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与世隔绝一般。
有人送了饭菜来,吃完便在殿中呆坐着,一本书一上午都不会翻动一页,若是困了不管在榻上还是椅上,倒头便睡,左右没有人约束着,春寒料峭往往是被冻醒,环顾四周还是自己一个人。
宫门口空荡荡的,间或有一两个宫人垂头走过去,中规中矩的,双脚起落,连脚步声都不曾有一下。
灵犀宫只余白天与黑夜。
那架断琴一直没有去收拾,生怕一旦触到那根弦,往事便收势不住,不敢多想亦不敢多走动,这座宫殿里残留了太多君墨宸的气息,多走一步都会牵动起蛰伏在某处的记忆。
因着君墨宸,没有人敢贸然踏入灵犀宫一步,只有之桃还时不时地来看看我,她大了,倒不像从前那样行为无状了,变得稳重知进退,话语间逐渐圆滑剔透,却找不回从前说话逗趣儿的感觉了。
我不无嘲讽地想,又一个天真烂漫的人要葬送在这宫城之中了。
庄宜身边的品儿进来时,我正抱着一本书昏昏欲睡,日头照的极好,洒得满脸满身,当真舒畅无比。
眼前的日头忽然被遮住了,我不悦地抬起头来就见到品儿在面前站着向我蹲福,“奴婢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安好。”
我坐直身子道,“你怎么来了?”
品儿道,“我家娘娘挂念您,又不好过来,您倒好自自在在地晒着太阳看书,我们娘娘那里都要急死了呢。”
“这竟是怎么说?”我当即就从椅上站起来,“姐姐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品儿道,“太后今儿忽然派人到宫里带走了玉音,娘娘急得什么似的,去求皇上,皇上那里也没个话儿,当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因为着急品儿的语速快了许多,说到愤懑处还不平地跺脚,“好端端的也不知怎么了,平白无故便不叫养了,您不知道娘娘是如何用心待公主的,真是一粥一饭都尽了母亲的心思,可现下这不是剜人心吗?娘娘身子骨儿本就不好,这么一来又得做下病了。”
我愣了愣,即刻便丢开书往宫外走,眼里心里都憋满了火气。
尽管君墨宸那夜极为护着我,可是他的一个冷落在宫中就仿佛刮风一般的,哪里瞒得住,这时候宫中多的是要拿我们姐妹开刀的人。
更令人心寒的是君墨宸的不闻不问,他只道自己受了伤,我又何曾好受过?我对不起他,本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他却又牵连上无辜的人,如兰倒也罢了,可是玉音是他的骨肉,是一个小孩子,他也当真狠的下心。
孩子不放在娘亲身边教养,难道还要被他用作棋子按住庄宜吗?
流霜宫中的气氛格外压抑,殿中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站在殿门口,庄宜细弱的啜泣声就传过来,我回头冲品儿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跟进来了,品儿会意,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退下。
庄宜在榻前坐着,因入了春,她只着一身青绿的寝衣,薄薄的衣料覆在身上,更显得肩背瘦削纤细,细细的啜泣声伴随着肩膀的抖动清晰地传入耳中。
我轻轻唤道,“姐姐。”
庄宜的身子一顿,手忙脚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把,才回过头来,“你怎么来了?”说着又皱了皱眉头道,“虽说天暖和了,可毕竟不是三伏夏日,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穿的这样薄,仔细生病。”
我看着她哭得红红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强自笑道,“不打紧的,原是在宫中晒太阳的,身上暖和的很。”
庄宜吸了吸鼻子道,“那也该穿厚点,这样可不行,好歹要过了清明再减衣,春捂秋冻,老祖宗的说法总是没错的。”
我沉默着点头应了。
来的路上一肚子的话要说,到这时却又觉得没说的必要,庄宜向来不是需要旁人安慰的人,我的是也不需多说,她在宫中有自己的耳目,想必早已经知道了不必我多言,若是不知道,我又何必多言,没的多一个人操心。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庄宜踌躇道,“你这些天可好?”
听她的语气已然是知道了我的境况,我也不避讳索性大方道,“吃得下睡得着,没什么不好的。”
庄宜叹口气,伸手将我耳边的碎发掖到耳后道,“知道你受苦了,你也别在我面前逞强,我是你姐姐,有什么痛苦不跟我说还能跟谁说去呢?”
说来奇怪的很,这么些天来独自一人在灵犀宫,痛到了极点伤到了极点反而没有了眼泪,痛了就睡一会,醒了便照样看书晒太阳,那些伤痛埋在心里像一座坟墓一般安静,我以为自己已然放下了。
可是此刻,庄宜一句话,一个细小的动作便令我消失了许久的眼泪将要再次涌出来,心里的委屈只待与她哭诉。
可是……
我强自笑了笑,将涌到眼中的泪水压下去道,“我没事的,姐姐不用担心,倒是连累的姐姐失去了玉音,我……我真是没脸来见你了。”
庄宜握着我的手不自知地紧了紧,目中的神色忽然凌厉起来,“我的女儿,谁都别想夺走,便是君墨宸也不行。”
我看着她目中的坚定神色,愣愣地便说不出话来,庄宜一直就是这样明确的,有守护的人和东西,可是反观我唯唯诺诺,软弱无能。
许久,庄宜的神色才缓和起来,我的手腕被她握得生疼开始泛红。
庄宜道,“事到如今,君墨宸的狠心你也算见了,就别指着他了,好生为自己谋个出路才是要紧,如今如兰被牵累,总归是我们凌家对不起她,若是有机会我们总是要弥补她的。”
想起如兰心里顿时一阵一阵地抽痛。
庄宜凑近了我一些,压低了声音道,“江东的灾情算是控制住了,只是却不是有利于严奕的。”
我心中不解,这话竟是怎么说的?既然控制住了灾情,怎么又不利于严奕了呢?
庄宜接着道,“陵川在江东算是‘孤家寡人’左右孤立无援,严奕根本找不到援助之法,君墨宸要的就是这样,他等到民心最为不稳之时,拨粮赈灾一举收服了人心,如今严奕在陵川已然是举步维艰的了。”
我听得心中一震,着急道,“那如今怎么办?看来君墨宸收回江东是志在必得了。”
“为今之法……”庄宜的手指在我的手背上点了点,忽然附耳过来,“只有主动出击或可有一线生机,继续待在江东只会被君墨宸困死坐以待毙,与其如此倒不如放手搏一把。”
我转头看向庄宜的脸,“主动出击?”
庄宜镇定地点头。
“可是如今江东形势严峻,天下各处更是视严奕为乱臣贼子,我们一无粮草二无兵马三无人心甚至连天时地利都不占,这仗如何打?”我心中着急,仅凭这些,还未打便已经预知了结局。
庄宜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江东始终是君墨宸的眼中钉,他早晚会除之而后快,如今的情势,我们若再如此下去便是等着他瓮中捉鳖,也许破釜沉舟或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女人一旦狠心坚定起来,一点也不亚于男人的。可若是有个男人来疼爱有温柔的生活,哪个女人愿意狠心坚定得去夺那天下呢?
“倾颜。”庄宜看住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胜败在此一举,我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的,我不愿在过这样任人欺凌仰人鼻息的日子了,我想要过不再担惊受怕的日子,想要玉音在我身边,为她挣一个好前程,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而不是如现在一般,万事不得已,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承欢膝下,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趣儿,何时才是个头儿呢?”
心脏跳的猛烈,怎么也按捺不住,仿佛下一刻便会蹦出嗓子眼儿,那里充斥着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想起君墨宸那些誓言还有他高高扬起用力挥在我脸上的手掌,断裂的琴弦,他厌恶的眼神,如兰的眼泪和孤独离去的身影,后妃们的算计。
所有的理智终于顷刻崩塌,如今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我重重地点下头去,“我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博这一把。”
两双纤细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因为紧张和激动微微地发着抖。
我们都知道胜利的可能微乎其微,却还是愿意孤注一掷地搏一把,庄宜是因为自已想要守护的人,而我,却是因为这座宫城将我伤的体无完肤。
我有一种强烈的要毁掉它的冲动。
从庄宜宫中出来,我又忽然有些难过,我与君墨宸终究还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此,所有的可能都变为了不可能,那些误会已经无关紧要,他知不知道都不要紧。
因为,真的都已经不重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