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文会所宴请的人大抵都已经到场,因为整个厅堂的位置差不多都坐满了,听祝允明说起,组织这次文会的是来自巴蜀的豪商安隆,而他也正是前不久买下了丽春院的新老板,据说这次想要讨好宇文化及,就是为了谋取扬州的第六批盐引。
扬州盐商豪侈甲天下,百万以下者,谓之小商,余宁最窘迫的时候两百文钱就能过上一个月,就差当裤衩了,在扬州百万以下的家产还算是小商户,其赚钱程度可见一斑。
有句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安隆一个来自巴蜀的商贾,却想着谋取盐引,在扬州的贩盐生意上横插一脚,自然也引起了诸多扬州本地商户的不满。
所以,包括扬州刺史王阳明在内,倒有一半的文人没给安老板面子。
至于余宁这三人里面,文征明不是本地人,祝允明的父亲和安隆有些生意来往,余宁同样不算本地人,而且是被祝允明硬拉过来的,因此对这些深一点的东西也不以为意。
此时一些读书人三三两两的聚集在厅堂里,几位在文坛颇有名气的老者一路指点谈笑,此时也进入了庭内落座。这些老者大都是一些饱学鸿儒,此刻偶尔指点几句一旁的几个才子,便已使得他们受益匪浅,连连的点头。
祝允明一路拱手进去,余宁跟在他的后面,倒是认识了好几个人,其中矮个子,长得像郭小四的青年居然是秦观秦少游。个子有点高,体型臃肿的是陆希声,如果不是同名的话,这人以后会是宰相。个子略矮,长得像和的小老头叫钱谦益,以后会是柳如是的老公……
向里面挤进去一段路,祝允明笑道:“徐兄,好久不见,呃……你们在干什么?”
被祝允明称为徐兄的想必就是跟他同为吴中四才子的徐祯卿,余宁看看几张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似乎还有人在这画画,心想大概在以画会友,当下笑了笑,饶有兴致的旁观起来。
西侧紧挨着徐祯卿的座位,一个中年书生正在埋头一边挥毫作画,不过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呢?
仔细看了看,余宁才看出来,画画的居然是前几天过来找他求画的那个中年书生,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当自己向他要画钱的时候,那小表情简直如丧考妣,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让余宁有点心软,差点把钱直接还给他了。
这是个很抠门的人,这是余宁对他的第一印象。
徐祯卿苦笑着压低了声音道:“这位是来自钱塘的李崇李田叔,别看他一副谦谦君子样,实则傲慢无礼,鼻孔朝天,我被他一激,就忍不住跟他比画,没想到反倒是自取其辱了……”
“哦?这位就是李崇李半边?”
祝允明微微一愣,忍不住望向那中年书生。这人倒是挺有名的,擅长画山水、人物。但无论他画山水时,往往只画半边之景,另半边留白,时人称为李半边。
水平不错啊……
半晌后,他忍不住夸赞起来。
那叫李崇的中年书生面前的桌子上,平摊着一张生宣,余宁是书画行家,自然知道生宣墨趣多变,易产生丰富的墨韵变化,以之行泼墨法、积墨法,能收水晕墨、达到水走墨留的效果。那李崇多半是想要画一幅写意山水画。
果不其然,此人寥寥几笔,水墨就迅速渗沁开来,宣纸上已然勾勒出一座苍茫的青山。
李崇不假思索,笔锋一转,一滴墨水晕染开来,几笔过后,山上已多了几棵树木。
“这厮当真是有点厉害啊。”余宁不由感叹道,在后世,国画经过千年的发展,这种手法也不见得有人能轻易使用,在这个念头,他尚是首次见得有人能如此娴熟犀利的运用晕染法,只是有这样实力的画家,为啥会穷成这样啊?
书法穷三代,画画毁一生,老师果然没骗我啊。
李崇下笔如风,不一会儿,山上的树木越来越多,山势亦是越来越险峻,给人一种异常幽深的感觉,眼看着一副深山古寺推钟图就要成型。
听见祝允明的声音,李崇蘸了蘸笔,抬眼笑道:“呵,原来是祝先生……”
话没说完,愣住了。
场面一时尴尬,吴中四才子之中,文征明、唐伯虎都是苏州人,徐祯卿名气则大有不及,故而祝允明隐约已成扬州年轻一代才子之首,此刻众人只道李崇开口,是要嘲讽祝允明几句,本打算开口教训此人几句,然而李崇手中的画笔提了好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复杂,居然落不下去。
人群中窃窃私语,都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文人墨客,斗诗斗文斗画,争的是一口气,即便输人也不能输阵,不能输了风度。
可李崇一看文征明来了,就立刻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下不了笔,这又是什么意思?
或许只有李崇自己才能明白自己的想法,当日自己想要借着买画折辱余宁一番,冷不防却遇到了真正的高手,那日那幅画他至今还收藏着,想想当时的情景就心有余悸,那幅《枯槎图》行笔挺秀洒脱,格调秀逸,却迥异于当今的技法,完全不拘一格,他自问是个有眼光的人,这种画法独辟蹊径,之前从未见过,若没猜错的话,差不多已经到了可以开宗立派的地步了,比起他来,何止是云泥之别。
万一自己太过倨傲,迫得此人出手,那岂不是自取其辱?
李崇执着笔犹豫了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终于还是将笔落了下去,笔走龙蛇将画补全,照例留了半边白,随后拂了拂纸,不发一言的将画推过去,目光一直停留在余宁的方向,然后,便是稍有些紧张地等待着那边的反应。
李崇这时候的心情是崩溃的,自那日在余宁那里折戟沉沙后,消沉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走出了心理阴影,借着此次文会时想要装个逼,却又碰上了这个人。这是老天在逗我玩吧?
李崇在这胡思乱想,想想那幅让他惊为天人的《枯槎图》,又想想自己的画,久久停笔踌躇,最终咬牙写出来之后,便连自己都有些忐忑了。
余宁这时候多少也已经感受到了李崇的紧张情绪,不过打死他也想不到,一切只因为李崇他自己想得太多,大大高估了余宁的水准。
这时候,那边将李崇和徐祯卿的画作传过来让这边的人品评,祝允明拿过来看了一眼,笑道:“都是好画,但比起来似乎还是李半边的画略胜一筹,余兄,文兄,都请看看。”
余宁谢了一句,拿起画看完,点头道:“果然都是好画。”回首向李崇拱了拱手。那边李崇如临大敌的神色才放松下来,回了一礼,不再多话。
这时候,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场内,倒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场地正中,一名极为美丽的女子坐在那儿一边弹琴,一边唱歌。肌肤胜雪,明丽婀娜,长相动人心魄之极,颇有女神的风范。想来这位应该不是柳如是就是顾横波。
片刻,这里的聚会已经开始,几名老者与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在最里面的座椅间落座了,欣赏着场内歌舞的同时,也给周围的年轻人们随意说着些科举常识,比如做制艺应该如何破题,又比如金陵的某个主考官比较青睐字写的好的,某个主考官更青睐孟子的经义,在文章里多引用孟子的经义,往往能在他那得高分。余宁在一旁听得倒也是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