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城被索在小鱼怀中,一时间动弹不得,也不敢乱动,整个人僵挺地躺在榻上,思绪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自己的呼吸没有那么急促,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般,吵得他耳膜阵阵酥麻。
却不料身边这位,非但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没一会儿便熟睡了去。脑袋自然地搁在他脑袋上,脖颈子正对他的眼睛。
方才一路颠簸,她领口半开,霍云城一睁眼便是雪白的脖颈和棱角分明的锁骨,一时间不知所措,又闭上了眼睛,心跳又狂乱了几分。
小鱼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和方才所闻到的药香味儿不一样,这一股子馨香仿佛是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还带着温热的气息。不像药香,太过冷僻。
霍云城呼吸着这股馨香,没多久,竟也放松了下来,身子不再紧绷。或许是方才太过紧张,甫一放松身子,涛涛困意便袭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停下,外面的小厮轻声唤:“大人,到山脚了,得换轿子了。”
小鱼睁眼,正欲起来,却觉得胳膊已经是半麻,稍动一下便酥痒难耐,这才发现怀里还有个人,正睡得安心。
“再等会,我乏倦得很,叫她们先上吧。”小鱼道。
小厮不疑有他,时晏身子不好众所周知,突然乏倦了要歇一歇,也不是什么怪事。
待到其他马车上的人都上了轿子,往山上去了,霍云城才堪堪翻了个身,迷糊着睁开了眼睛。
“醒了?”
霍云城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看着半卧在身边伸着胳膊的小鱼,想起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冷汗都冒了出来,艰涩道:
“大、大人……”
“醒了就准备下车吧。”小鱼没打算逗他,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坐了起来,“该换轿子了。”
霍云城扶着小鱼下车,才发现方才的车队已经只剩下他们这一辆了,其他人早就坐了轿子上山去,马车也驶回了城中。
自己这是睡了多久?霍云城一阵后怕。
来相国府这半年多,自己几乎没睡过一晚囫囵觉,不是因为噩梦连连,就是警惕性太高,总怕有杀身之祸。
再加上后院的那些男人们当真个顶个的难搞,他还得提防着谁心情不好拿他撒气儿,故而这么长时间来,他几乎都是浅眠,未曾熟睡。
可方才,他分明是睡死了过去。别说连车队撤离的声音都没听到,就说现在他浑身清爽,精神抖擞,便知道他方才睡得多好了。
谁能想到,自那件事之后,一场好觉也是一种奢求?
更让霍云城心中惴惴不安的,是小鱼的态度。她是没睡的,却在这儿等到自己睡醒?为什么?
是巧合?还是……为了他?
霍云城暗暗摇头,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向脑后去。为了他?他多大的脸?他算什么东西!
怕是有什么事要处理,恰好他睡着吧。
上山的轿子偏小,霍云城不能再和小鱼同乘,身为“随侍”,他应当站在轿子窗口,随时听候小鱼的吩咐。
约莫一半的路程,小鱼被颠簸得受不了,抬手叫停了轿子,道:“我自己爬上去吧,你们先走,我缓缓便到。”
轿夫吓了一跳,连忙跪地求饶:“大人饶命!是小的抬轿不好,颠簸了大人!小的甘愿受罚!”
霍云城皱眉,不忍去看。
这轿夫一类尽出力气却不讨好的活计,大都是男人来做。
这些男人早年嫁不出去,家境又贫寒,为了能给自家姐妹赚取娶夫侍的彩礼,只好出来做些卖力气的活计。
别瞧着可怜,若是姐妹娶亲钱不够,他们还有可能被卖掉,以此凑够人家的娶亲钱。
有的运气好些,谋了大门大户的活计,可若摊上如眼前这位主子一般的,又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生怕行差踏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想着,霍云城心口堵得慌,他倒是想帮轿夫说话,可自己尚且是个泥菩萨,又如何能帮人家说得了话?
于是他只能身子微微偏开,抗拒的半背对着小鱼。
“你没做错什么。”却听小鱼这般说,“我在轿子中闷得慌,不如下来走两步。”
说着,小鱼走下了轿子,拍了拍轿夫的肩头:“你不必忧心,且上去吧。”
这是谁也没能想到的,轿夫愣了半晌,连忙谢过小鱼的大恩大德,一步三回头地上山了。
小鱼斜睨了满脸错愕的霍云城一眼,笑着轻嘲:“怎么?觉得我这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定要将他生吞活剥,抄了满门?”
霍云城回过神来,连忙道:“不敢。”
小鱼哼一声,背着手往山上去,悠悠飘来一句:“你霍云城有什么不敢的?”
……
甫一登顶,就见几个穿着官服的女人笑着凑上,作揖行礼后调笑道:
“相国大人来迟了,我们都吃了一轮儿了,您再晚些,只能吃得剩菜剩饭了。”
小鱼浅笑着点头还礼,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你们务必吃好喝好,莫要叫旁人说我慢待了你们。”
“岂敢岂敢!”大家笑着应和,拥着小鱼走上正席。
霍云城跟在身后,表面低眉顺眼,实际上正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虽说半年前霍家已经彻底倒势,但那件事来势汹汹,并非白蚁溃堤,从根儿坏死,因此现在朝堂上理应还有一些顾念霍家旧情的官员。
若是能找到那些官员,和她们搭上线,查霍家当年的事情也就方便许多了。
只不过男子不能插手朝政,从小就深居后院的霍云城并不知道当初霍家和谁交好,只能先观察一二。
小鱼坐下,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和众人举杯共饮。
重阳节宴是时晏每年必办的宴会,从十三岁起,年年如此。
她年少时说,重阳登高,遍插茱萸,遥望天边,以寄相思。她是为了她死在战场,终其一生保家卫国的母亲,在举办这宴会。
饮得稍多了,小鱼脸颊泛红,望着天边,举杯往天上敬了敬。众人皆是敛容,纷纷举杯起身,朝着天边敬酒,随后跟着小鱼一起,一饮而尽。
旁人都道是时晏遥敬母亲,可实际上,却是龙一一告诉小鱼,时晏唯一的执念,就是她的母亲。
她愿意献出这具身体,唯一的要求就是,小鱼必须和她一样,敬爱她的母亲。
霍云城此时也大概明白了什么,站在后面抿了抿唇,面上少了几分血色。
是血海深仇啊。
这就是她要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吗?为了让他知道,谁才是当初害死时将军的罪魁祸首?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闭上眼睛。
他如何不知道啊?
美酒饮罢,王锦屏笑着走上前来,熟稔地坐在了小鱼身边,半是气恼半是玩笑地说:“丫头,别喝了!你自己的身子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小鱼又干了一杯,眯缝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王锦屏:“我什么身子?你倒是说说,我什么身子?”
王锦屏只道她喝多了,便一把抢过杯子,嗔怪道:“你前些日子才发了病,这几日刚好些,怎就如此不注意?那药和酒相冲,我们好不容易将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你就自己要去见她?”
“哪能呢。”小鱼也不争,喃喃,“哪能呢?”
“哎哟哟,这是喝了多少啊!”王锦屏伸手在小鱼面前挥了挥,见她目光呆滞,便知道准备好的词儿是说不出口了,于是没好气地冲霍云城道,“你怎么看你家主子的?喝这么多?”
霍云城连忙反应,低着头讷讷道:“是……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他刻意扎下了脑袋,前两日王锦屏还给他把过脉,他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正脸,以防被认出来。
若说这在场诸位有谁是最不可能和霍家交好的,那必然是王锦屏。他不能让自己的计划还没开始,就暴露无疑。
“去,把你家大人扶到后面的行宫里去。”王锦屏以手为扇,扇了扇自己脸上的薄汗,嫌恶地瞥了霍云城一眼,再没多看。
霍云城领命,将小鱼扶起。小鱼当真是一瘫软泥一般,靠在霍云城身上,一步也走不得。
“你把她抱起来呀!”王锦屏不耐烦了,“你怎么伺候人的?等她醒了,我就叫她把你换到三等仆人去!”
霍云城耳根烧得疼,可这个时候他也不能抗拒,若是被王锦屏发现端倪,他就哪儿也别想去了。
于是心一硬,将小鱼打横抱起,往行宫去。
小鱼身子软得像是一汪水,霍云城是手不敢用劲儿,步子不敢放快,自己却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对待这个仇人,竟是如此小心翼翼。
行宫是女皇在终南山问道修行时修建的,后来拜时晏为相国的时候,赏给了时晏,却仍保留了行宫的称呼。
一入大门,便有人上来接,带着霍云城找到了时晏住的殿,这才算将手中的金疙瘩给安稳放下来。此时霍云城依然是满脸满身的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