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大门缓缓打开,厚重的木头被铆合得精妙无比,拉开的声响仿佛折金断玉般清脆。
茜素红的羊毛毡地毯从大殿内一路铺就而来。羊毛毡上用金线绣着并蒂莲,一般接见使节不过打开侧门。而这回竟然正门大开。从大门前往内望去,已是初冬,身着鲜红绣花束腰宫衣的侍女竟然捧着满怀的红莲在两侧静待门前的阿樱驾到。团扇、香炉、拂尘……都仿佛早早备下了似的,从四面匆匆迎到阿樱面前。
“皇帝……竟然动用了皇后的仪仗来迎接阿樱?她……”高个儿侍从深深一蹙眉。矮个儿侍从已经看得两眼放光,早就听闻天子皇族个个宫殿都富丽堂皇。但亲眼见到,还是不由惊异于竟然还有这般雕梁画栋的人间仙宫与自己生在同一城内。
大红的宫门闭合,修士被隔在门外。阿樱登上了高台,向戴着半脸金面具的皇帝行了走去。皇帝的眼神如盈盈江水,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泪来。他亲亲抬手说:
“莲华……”
“小女名为——樱华。”阿樱不卑不亢地伏在地上,行完了三次叩拜大礼,并未直视皇帝。
“对……你是樱华,朕早就听你姐姐日夜念叨你的名字。如今见到了,你们这对儿双生子,朕一时区分不出了。”皇帝扶起了樱华。樱华缓缓抬头,她的眉眼猛地一沉,猛地拔下发间的碧绿玉簪,一下抵在皇帝的咽喉!
四面的侍卫被吓得纷纷拔出剑来,皇帝却抬手呵斥住了侍卫,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进去!”阿樱一推簪子,皇帝被她带进了正大殿。阿樱看了看高台下的高矮侍从,两个侍从立即跑进了正大殿,高个儿侍从手一摆,四面的门窗被关了个严严实实。侍卫们在门前徘徊,根本无人敢轻举妄动。
高个儿侍从被地脉压制了力量,和矮个儿侍从变回了原型。
他俩正是御海虚和秋宁。
“你终于来取走我的性命了吗?樱华……”皇帝笑着摘下了面具,那宝殿正中端坐多年的九五之尊,脸上竟然有个自上而下的长疤。疤痕从眉骨划到下颚,疤痕下的眼睛闭着,似乎已经失明多年了。
“莲华被带到了你们万华国,不到一年就音信全无。皇帝,当年你许诺会善待皇后!如今你敢不敢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我的姐姐,你的皇后,如今在哪儿?”樱华用海沧国语大声质问着皇帝,皇帝却笑了笑,他把面具抛在地上,皇帝背后那架金座竟然从中层层打开,雕饰陷入地下,地砖扯去。
在金座之下,两尊巨大的冰棺缓缓升起。
冰棺中,那位离世十年的女孩,还是当年出嫁时,那样青涩懵懂。樱华放开了皇帝,她扑到冰棺前,仔细凝视着棺内的女孩,一边哭泣,一边呼唤着——莲华。
另一尊冰棺中,那位与皇帝一模一样的男人,看得秋宁眼眶一红。纵然他十恶不赦,但最终,秋宁还是被那粘满瓜子花生的糖画儿戳到了痛处,喃喃地叫着:“淳亲王……”
“你杀了她?”樱华猛地扑向了皇帝。“我宁愿是我杀了她!”皇帝的脸涨得血红,但仍然端着架子,高高在上地看着樱华:“你的姐姐,许配给我那愚钝的哥哥,本就是个错误!”
皇帝轻轻走向了冰棺,淳亲王的脸颊上仍保留着剑伤,戴着和皇帝反向的半脸金面具,仿佛是上苍的一个尖酸笑话。
皇帝一边看着棺内的莲华和淳亲王,一边冷笑着,一边说:“你姐姐从未打算嫁给我。她的目光至始至终,都停留在允淳的身上。多可笑啊,允淳却嫉妒我,嫉妒我登上他拱手让给我的帝位,不得不迎娶他深爱的莲华!那晚他放火烧了太子宫,大火里,他一剑把这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划破……”皇帝绝望地摸了摸脸上的疤痕,盈眶的泪水却从未落下。
“第二剑……这傻子就杀了他毕生的挚爱。你的姐姐……不想自己的丈夫成了屠杀手足的疯子。替我挡了那一剑……多巧啊,脸上一剑,心口一剑,我的傻子哥哥呦!你也吃了个齐全!你算还干净了,可我呢?我欠莲华的命还给谁去?”
秋宁看着皇帝深深皱起的眉头,小声发问:“淳亲王他……只是想修补陛下您的脸……”
“我不需要!我什么都不要!”皇帝失态地狠狠一甩水袖,头顶的冕旒被甩得乱飞。他仿佛按捺不住怒意,气得忘了要以“朕”自称:“你治病多容易啊,一剂汤药就能药到病除。但你要消掉这样一个十多年前的疤痕,你该如何下手?那么那么难!白獭髓、大血藤、鳌甲、穿山甲……你这傻子赠与我,修补容颜的药。我一次都没服用!我就是要告诉你,你的命,不属于天下,属于我!属于被你推上帝位再无自由的我!是你欠我的!”
“傻子!王允淳你就是傻子!你一心只想着别人,救什么奔马城百姓,救什么万安城众民!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逞什么英雄!我准你死了吗!你还没给朕还干净呢!”皇帝气得砸起了冰棺。御海虚看了看疯癫无状的皇帝,苦笑着说:“难怪他至死都质问暮胧为何伤害万安城的百姓。因为比谁都清楚,端坐金殿之上的天子,是自己的弟弟。自己这般脆弱的弟弟啊。”
“放肆……放肆!”皇帝狞笑着跌坐在地,指着御海虚摇头:“朕是皇帝!永远至善至德,运筹帷幄的永华国十三城皇帝!妖异作祟,心肠歹毒与我何干?只因为朕是皇帝,所以所有人都唾骂朕治国无方……朕何尝不想和允淳一块儿死了算了!朕肩上的十三国,让它分崩离析算了!与我何干!”
樱华失落地看着似哭似笑的皇帝,深深地失望了。她明白了姐姐为何不喜欢这位动不动就自暴自弃的皇帝,选了那位传言里不择手段的亲王。淳亲王是傻,但好歹担起了自己的罪过。樱华看着皇帝,摇摇头,用蹩脚的永华国语说:“皇帝,你不能死,他为你,保护国家。你不保护国家,他就真的是傻子了。”
“皇帝陛下,请您尊驾,高坐王位。永华之国,万世昌隆。”樱华说完这段祝词,想起自己和姐姐学了那么久的吉利话,只是想嫁给一个皇帝。现在想来,这个怯懦的皇帝,实在不值得。她最后看了一眼冰棺,曾经比自己高一截的姐姐,如今已经没自己高了。
然后樱华头也不回推开大门,走了。
杀身无用,杀心,才算真的还尽了,樱华这十年苦等姐姐的愤懑。
秋宁和御海虚跟着樱华走出了大殿,外头的侍卫不敢妄动,只是看着他们三人稳稳地往外走。
过了片刻,皇帝戴着摔坏的金面具,面不改色地推开大门走了出来。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清理大殿和宫门。
他依然是一丝不苟的皇帝。
他也必须,继续做一丝不苟的皇帝。
永不受伤,永不流血。这是皇帝,也永华国最强悍、最可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