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7月6日,俄苏尔,第伯尼——提格里安公寓
这里总是能够为我提供各种各样的答案。它们无疑是我意料之外的,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这些话在我们可知的世界中可能存在。但是它们就是那样被我知悉,我因此愈加感到某种特殊的怀疑——与其说是具体的某种我无法指出的怀疑,还不如说是一些怀疑的趋向与愿望。那就是,我有时候认为自己总该怀疑一下。
流浪者在俄苏尔不时地聚集,又在不固定的时间分散。下一次你所遇见的就不再是上一次你所遇见的那些人了。他们一般都会告诉我他们的名字,但这件事实在是件过于随心所欲的事(我曾经遇到过一个胸前别着别针的人,那个别针的样子与别上去的方式都很特别,几乎要扎进他的脖子里去了;但他的身体总是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使那根针不停地晃动却碰不到他的身体。他想了半天,告诉我了一个名字;下一次见面,我借助那个别针,轻而易举地认出了他,他却告诉了我另一个名字。我又仔细地询问他,他却恶作剧地笑着说他叫卡斯利亚基斯)。你所重视的不该是那些总是行踪不定的人(这些人几乎从来不用联系器,当然我自己也没有用它的习惯,只是偶尔用来接收通知),而是来自那些并不同的个体对一切东西的看法。我所见到过的年纪最大的流浪者来自安格尔苏斯,据他自己说是联合47年公民,也就是已经有了三百年的经历。他讲的话并不多,总是撑着脑袋,不知道在那里想什么。我记得那时流浪者们在谈论自然的问题,而“自然”这个字眼本身就十分值得怀疑(它在联合语中的定义尚且不是很明白清楚)。过了半天,他才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问我:
“你觉得,自然能不能产生人呢?如果能的话,自然的人又属于什么,属于谁管辖呢?它们的意义又如何来断定和衡量呢?是否有一个不同的标准,或者一个固定的、原本不变的答案?”
我费尽心思向他解释:自然是不会产生人的。人的一切特点不都是与自然相悖,并且高于自然的吗?简而言之,人作为集体存在的意识体,脱离了集体所组成的社会就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这件事本身就不可能。如果自然真的能够产生人的话,那么人就与自然没有太大区别了,他们就不能为自己规定意义,所以这个断定与衡量的标准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所以,我最后下结论,不能用自然的观点来看待人,它们是截然不同的。
他摇摇头:“这是我的教师为我讲的东西。”
可是我觉得我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事实不就是如此吗?教师所教的不就是应该知道并且能够知道的全部吗?这个问题是无须解释的,更何况……
“如果我是一个自然的人,奥维德·王,我就会觉得我必须在这个群体中做点什么具有印记性的事情,最好是从根本上改变它。但是对我们而言,这件事情更加难做了;而对他们,困难的事情是从根本上把自己给改变,对我们,奥维德·王,这是一件更容易做的事,并且我们无需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如果我是一个自然的人,作为一个人的全部愿望就在于此:做点什么印记性的事情,急着去证明自己是能够产生一些实际产物的,也就是急于证明作为人的身份。自然的人,假设它能够产生的话,它一定会急于去做这件事的。”一直不说话的叶伽突然站了起来,用无法描述的目光(因为我实在弄不清楚那代表着一种重视还是敌视)望着我。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唯一意识到的就是我不适合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们,包括那名联合47年公民,都齐刷刷地望着我与叶伽。叶伽在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所有人显然都注意到了这名戴着古怪头套的公民,他毫不掩饰其衣着的肮脏,简直到了一种不礼貌的程度。他的发言持续了三四分钟,语速极快,发音模糊不清,像是嗓子里塞进了一团黏稠的食品,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在胡闹,在含糊其词,然而他近乎气愤的专注神态表明他的态度是极其认真的。
“那么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觉得,我们,人类不急于去做,按您说的那一套——能够证明自己产生了实际的……‘印记’的东西?”
叶伽不置可否地摊开双手。他坐在地上,双腿在不停地颤抖,露出一副极其狼狈的样子。那名联合47年公民开始用极其不客气的言辞居高临下地抨击他。
“不对。您没有实事求是。您的登记日期是316年,我记得您刚刚出现在俄苏尔东区时是个到处鬼混的小子,裹着毛毯睡在下水道里,做着发一笔横财的白日梦。我记得您那时候说自己知道那儿有一笔钱,我还记得数目。五千六百六十块钱?”叶伽的脸突然变得刷白,睁大了眼睛。“您凭什么说我们不会急于去做那些事情?您总是想要论证我们不是自然地产生的,总想要证明斯皮留金的思想是没有纰漏的,可是我告诉您,我,忘记了自己名字的人,是个自然地产生的人。你要知道,我的记忆始于联合31年,我不是从那儿来的,”他指指我们所有人,“我不是从中心塔或者安格尔苏斯的科摩苏尔大楼走出来就成了一名预备公民并在义务学校待了七年的家伙。是他们把我按在转移床上,把我活生生地吸走,抽进一部机器里去,就像剥掉了我的皮。我亲眼看到我被抛掉了,拋进污水堆里,那么多血,你们没有见过,尤其是你,联合316年公民,我说的是你!”当他再次望向叶伽时,叶伽已经彻底将头埋进了双臂,闭上了眼睛。“你何曾见过?你何曾见到维尔里斯在燃烧?嗯?我告诉你。我宁愿相信自然是不会产生人的。您说我们急于去做些印记性的东西,可我并没有想要那么做。我是公民。”
联合47年公民坐下了,再次沉默不语。可是叶伽的全身开始颤抖。我扶着他回到了他的橱柜。他只是什么话也不愿说。